嗤笑伊右卫门_[日]京极夏彦【完结】(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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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先母总是……」

  伯爵望进棺木。

  「总是穿着这袭睡衣,坐在鹭之间的床铺上。她的头发颜色还有肌肤质感,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先母总是温柔地微笑……」

  温柔地——说到这里。

  伯爵张着嘴巴,陷入愕然。

  「啊……呃……」

  京极堂以冷酷的视线望着他,接着说:

  「伯爵,你想的没错。胤笃先生,早纪江女士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明治三十六年春天。」老人答道。

  「当时伯爵还不到一岁呢。你不觉得能够记得这么年幼的事,很不自然吗……?」

  年幼的记忆。

  「可是京极堂,这……」

  不是不可能的事——我终于没有说出口。

  「没错……有些人似乎能够记得相当幼小时的事。可是人的记忆是非常棘手的玩意儿。记忆会变形、替换、改写、缺损、填补,不断地变化。既然连细节都记得,除非是印象极为强烈,否则就必须一次又一次反覆地看到相同的场面。」

  山形先生——京极堂突然呼唤管家。

  「昂允先生出院并回到这里,是几年的事?」

  「是,是明、明治三十七年五月五日。」

  「当时昂允先生几岁?」

  「恰好两岁。这,呃……」

  山形汗如雨下,或许他是在哭。

  「咦?」

  中泽开口。

  「这……」

  「没错,伯爵不应该有早纪江女士的记忆。」

  「那……」

  伯爵面色惨白,身子稍微一晃。

  「咦?我、我看到的先母是……」

  不要说。

  京极堂,不要说……

  「是标本。」

  雨声。

  雨。

  「是令堂的标本。」

  啊啊。

  「标……标本?」中泽大叫。

  「是的。由良行房博士……要荣田庸治郎先生做了妻子的标本。」

  「胡说八道!」中泽再一次大叫。

  我了解他想大叫的心情。想要大叫、尖叫,

  逃出这里。

  「这、这太荒唐了,人、人类的标本……」

  「这是事实,昨天制作标本的人亲口告诉我这件事。」

  「啊啊……」

  伊庭按住额头后退。

  「我、我听过。我曾经……听说过这件事。我……」

  「应该是吧。庸治郎先生说他做是做了,但终究还是无法承受,没多久就逃出这栋洋馆,销声匿迹。后来经过了许多年,他的罪恶意识仍然没有消失,不断地做着恶梦,神经完全衰弱了。不久后,庸治郎先生束手无策,去找伊庭先生……找你的夫人商量。」

  「找、找淑子商量?」

  「是的。一直隐藏踪迹的庸治郎先生搞坏了身体,为了寻找亲人,和菩提寺的住持连络。他就是那个时候得知淑子女士长大后和警察结了婚。本人说他做了近似自首的事,他对淑子女士说他做了人类的标本……」

  「啊啊!」胤笃叫出声来,「那、那我看到的幽灵……是早纪江的标本吗!」

  老人挤出声音似地说道,按住胸口蜷曲起来。

  「这、这……怎么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

  「没错,非常愚蠢。事到如今,我们已无法得知行房先生的真意。可是他在那个阶段一定迷失,他试图永远保存妻子早纪江夫人的亡骸。从那个时候起……」

  黑衣男子仰望天窗。

  「这栋洋馆……就成了阴宅。」

  阴宅,

  死者居住的馆,

  这里果然是一座巨大的灵庙。这栋馆是生者无法进入的圣域。所以造访这里的人,全都嗅到了死亡的气味。生者厌恶那种味道。为了生与死的罅隙而颤抖。人无法得知死。人只能够对照生来理解死。但是在这里,生与死的境界线大大地扭曲了。在这里,死者活着。

  所以,

  想要成为这栋馆的一员,想要成为伯爵的家人。

  就非死不可。

  我望向薰子。躺在棺中的,只是一具装饰得美丽的尸骸。只是一具为了纳入灵庙而归还的尸骸。

  伯爵他,

  ——被尸骸养育成人。

  「这简直疯了。」公滋呢喃道,「根本比我还要疯嘛!」

  「是啊。公滋先生说的没错。但是这被当成理所当然之事,完全就是日常……伯爵就在这当中成长。」

  「呜呜……」山形呻吟。

  「山形先生,你应该知道才对。」

  「小、小的……」

  「栗林女士似乎知道。我刚才问过她了。她说有一段时期严格禁止进入鹭之间和鸦之间。但是伯爵……看到了。」

  「只……」

  山形颤抖地说。

  「只有昂允老爷被允许进入,当然小的也……」

  「你、你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中泽怒吼。他的吼声已经不成声了。

  「行房老爷说……幼子不识亲娘实在太可怜了,所以才为了昂允少爷制作。小、小的……」

  「那个标本怎么了?」

  伊庭问。

  「我想是明治四十年,昂允少爷五岁的端午节(※端午节在日本近世成为男童的节日,二次大战后更被制定为国定假日儿童节。)时,行房老爷亲自处分掉了……」

  「为什么要处分掉?是他醒悟了吗?还是那真的是为了年幼的儿子——为了伯爵而做的?趁着儿子懂事前先处理掉吗?」

  京极堂再次凝视黑色的鸟之女王,说,「伊庭先生,似乎都不是。」

  「如果真的是为儿子着想,应该会再婚吧。」中泽接着说。

  「是因为……我看到了吗……?」

  胤笃身子前屈地抬起头来。

  「因为我看到了,所以扔掉了吗?」

  「不管怎么样,两岁到五岁的三年之间,伯爵一直看着丝毫不变的母亲。他会记得母亲,也没有什么不自然。然后那个母亲……一样突然不存在了。」

  连一次,

  都不知道真正的死……

  「先母……」

  伯爵开口。

  「先父对我说,这个母亲从今天起就不在了。」

  伯爵苍白地、面无表情地说。

  京极堂默默无语地看了伯爵苍白的脸一会儿。然后他慢慢地背过脸去,视线移动到棺中。

  「行房卿之后近二十年的人生,就像附录一样吧。失去父亲、失去名誉、失去最心爱的妻子,连妻子的影子——标本也舍弃了,他变得像个空壳子。」

  「他变得很老实,在交涉设立奉赞会的时候……」

  胤笃老人把手杖倚在鹤的台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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