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为什么……
我后悔了。
然后我望向床铺,
茫茫然地望着搁在上面的鞋底。
可笑的情景。那个,
——榎木津,
都是因为榎木津把我拖出来。
与其说是怨恨,我更觉得难受。
心跳加速,呼吸困难。
让心静下来,得冷静下来才行。
要不然我会毁了我自己的。
——我根本,
我根本没有好。
这么一想,我转瞬间后退了。
摆过去,荡回来,一眨眼就要坠落了。
平常心这种东西,绝非坚若磐石。它非常地轻薄,就像轻轻覆盖在不安上的一层薄膜。外表看起来十分牢固,内部却总是摇摆不定。内侧的均衡极为脆弱,一下子就会崩坏,薄膜转眼间就会破裂了。
我再一次叹息。我以为是叹息,实际上却是鼻子还是喉咙「咕」了一声。连自己的身体都没办法随心所欲,痛和痒都觉得不关己事。我开始觉得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医师说,我应该已经不要紧了。
哪里不要紧了?我原本就是病的。
萍水相逢的医师不可能懂的。
我……很忧郁。
我得了忧郁症。
我从学生时代——不,从少年时代开始,就一直觉得自己有点奇怪。等到智慧稍长,才知道自己有忧郁倾向。可是长期以来,我一直没有认识到这是一种病。
虽然和榎木津那种能力不同,但我认为这顶多就是种体质,我戴上假面具,隐藏自己的患部,总算是勉强活了下来。
可是,
就在一年前,
一样是在石造的建筑物中,我的假面具破裂了。
后来……我裸露出来的肉体不容分说地曝露在世间的风雨中。不久后,我身不由己地被卷入数起令人难以承受的悲剧漩涡,第一次让自己的面貌——长久以来一直隐藏在面具底下的肉块面目——倒映在镜子中。
丑恶,
根本不只有点忧郁倾向这种程度。
那个时候,我才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忧郁症。
然后,
我原本已经紊乱不堪的精神均衡,因为在伊豆涉入一起事件,完全分崩离析了。我……
——一度崩坏了。
才不久前的事而已。
我由于一些原因,在旅途中被拘禁,在那里崩坏,然后被搬送到陌生城镇的陌生医院的陌生病房里,在那里被同样陌生的医师施以莫名其妙的治疗。不,治疗本身是正当的。我的确在那里重新呼吸,恢复成人,重拾身为一个人的外形。
可是,那也只是如此罢了。
——就算恢复原状,
我的病也不可能痊愈。
没有任何、丝毫改变。
病床上的我,甚至懊悔着自己变成了人、怨恨把我恢复成人的陌生医师、甚至害怕被当成一个人放逐出去。
尽管如此,
你应该已经不要紧了…
医师这么说。
我完全不懂,我哪里怎么样不要紧了?即使如此,
我还是被赶出去了。
——像个婴儿般毫无防备地。
我这么觉得。
事实上就是如此。当时我的状态,要是不披上铠甲,就害怕得连站立都办不到。我再次深刻感受到原来世间竟是如此地寒冷。
这是我刚离开陌生城镇的陌生医院的陌生病房后的事。
如今回想,当时应该已经相当炎热了,但我不感觉热——尽管我记得我流了满身大汗。
连脚步都踩不稳。
当时,妻子紧挨在我身边搀扶着我,但不知为何,应该支撑着我的手臂的妻子手腕异样地细长,应该就在我身旁的妻子,脸看起来遥远得连五官都无法分辨。
她明明就在我身边啊。
出院时,妻子确实在我身边。手续等一切大小事,确实都是妻子处理的;然而我却不记得当时的她。不管是妻子的表情还是动作或话语,我没有一样记得。妻子应该扶着我的肩膀,握着我的手掌,我与她的距离却遥远得伸手都构不着。
尽管我清晰地记得陌生的医院那肮脏的墙壁颜色,还有柜台玻璃窗上圆型开口的边缘。
——果然,
我果然没有痊愈。以为病情好转,只是我的心理作用罢了。我现在依然半点儿都没有治好。
我没有治好,我没有治好——我一次又一次地想。
事实上愈是这么想,我的状态就愈是糟糕。
——不行,这样下去不行。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觉得痊愈了。
如果不来这种地方,醉生梦死地埋没在颓废的日常里,或许我真的可以痊愈啊。
——不,就算是那样,也只是自以为痊愈罢了?
即使只是自以为是也无妨。
如果能够再次戴上假面具,佯装若无其事,那样也不错。然而,
我的心情愈来愈消沉了。
——什么转换心情?需要别人救助的……
是我才对啊。说起来,我现在的状态根本无法照顾别人。我根本没有好,却自以为好了,兴起了多余的好意,才会吃到这种苦头。
——我是自做自受。
所以无所谓了——我这么一想,顿时觉得轻松了那么一些。像我这种小角色,不管怎么奔波努力,都不会有任何改变。我是社会的落后者,人生的败者。没有人对我有所期待,没有人对我有所要求……
所以我用不着勉强自己。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是我害的,不管事情演变得如何,我都没道理受到责备。只要随波逐流就是了。过去我不也是……
——一直随波逐流吗?
我藉由逃避,恢复了一点安宁。
这么说来,在胸中共鸣的那惹人厌的振翅声,也在不知不觉间停了。
我想,
稍微睡一下。
只是剧烈的环境变化和极度的紧张暂时引发忧郁状态罢了。我的病情果然还是逐渐好转中,就这么想吧。要不然……
我决定这么想。
调整呼吸,在下腹部用力。
我的病情没有变坏,我的病情没有变坏。
事实上,这阵子我一直维持着平静。
今早迎接的车子抵达之前——不,来到这栋宅第之前,我的状态应该没有那么糟糕。
我和妻子交谈,和朋友交谈,虽然少,但也做了一点工作,我明明就可以像一般人一样地生活,不是吗?
那是……什么时候去了?出院以后,我的确有一段时间无法正常活动,但是某一天,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症状好转了。
——有什么,
我觉得有什么契机。是不是有什么契机,让我的病情一下子好转了?
是那一天吗?
我想起了某件事来。
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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