榎木津东撞西碰地走着,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仰起头来。这个人的存在也非常虚假,姑且吻合了房间的风格。
我提不起劲跟他说话。
反正也不能期待有什么正常的回答。
看着放松的榎木津,我就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因为我不由自主地想像起接下来将发生在这个房间的事。我们一定会被要求对那番胡言乱语做出解释。不,一定会被追究、被指责。
辩解不可能行得通。
不,我不可能辩解得了。
就连会话能否成立,都很难说。我能不能正常发声都有问题。喉咙好乾,里面紧紧地糊住了,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我不能对榎木津有任何期待吧。
别说是不能期待了,这家伙的所有言行举止,惟独在使状况恶化这方面效果绝伦。在惹恼对方这件事上,榎木津的本领可说数一数二。侦探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可以在这方面带来确实的成果。
既然如此,干脆再推榎木津一把,让他做出更荒唐的事来,或许就可以落得轻松了——我真心地这么想。
要怎么做,才能够把事情搅得一塌糊涂?就算变得一塌糊涂,我也不会蒙受损害。不,我已经遭到莫大的灾难,也不能说不会有所损害……但是因为那样而遭到放逐或被撵走,对我来说确实更要轻松多了。
因为接下来会变得怎样,都与我无关。
被讨厌还是被瞧不起,我都无所谓。只要能够离开这里——能够立刻远离这栋不适合我到了极点的建筑物,就算被唾骂个一两句,也根本算不上什么。
至于榎木津本人,那点程度对他也造成不了什么打击。听榎木津的助手说,这个侦探前几天也才刚闯入政治家的千金婚宴,把别人的婚礼破坏得体无完肤。他成天都在干这种事,事到如今应该也没有什么好怕的。
但是此刻坐在我旁边的侦探老实得诡异。
我不想看他的脸色。万一被他误以为我在讨他欢心,就太让人不愉快了,所以我一心注视着我正面的孔雀。
这么盯着,原本逐渐恢复的听觉又开始变得异常了。
那种……
——耳鸣。
宛如金属薄片相互磨擦般、不成声的不快声响,开始在脑中鸣响。听起来仍然像是虫子振翅声。
——不,不是虫。
是别的东西,而且这些振翅声似乎不是听觉所捕捉到的,正确说来应该不算耳鸣吧。而且似乎像刚才一样,这声音引发了视野狭窄,幻听和视野狭窄连锁发作了。
——是鸟吗?
是鸟引起的吗?
我急忙将视线从孔雀移开,转向巨大的门扉。望过去的瞬间,房门开了。
——伯爵吗?
我这么想。
但是我的预期落空,进来的不是伯爵,而是与伯爵争论的老人。
我混乱了。
因为我突然想到,或许这个老人才是伯爵,我根本还没有正式被介绍给伯爵。我只是远远地看到那个脸色苍白、表情苦恼的人,就一厢情愿地认定他就是伯爵罢了。
老人穿着染有家纹的和服裤裙,拿着手擦,一头泛黄的白发倒竖着。和我以为是伯爵的人相比,他的躯体十分结实,也富有威严。做为一个旧华族来说,风貌无懈可击。
察觉到内心疑惑的瞬间,我的失语症变得固若金汤了。就像我所担心的,我完全无法吭声了。
视野愈来愈狭窄,幻听愈来愈严重。
我完全看不出老人是在生气还是讶异。只有那张动个不停、以老人来说异常艳红的嘴唇,是我唯一能辨识的事物。
老人频频说着什么。
中禅寺的话,京极堂的话,他会说些什么?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这么想。
他的话,即使身陷这种窘境,也能够靠他的巧辩顺利解围吧。虽然我不知道他会采取高压还是谦逊的态度,不过他的对手不是会被他耍得团团转,就是会被逼得不得不退让吧。
榎木津好好地应答对方了吗?
他就在我旁边,我却不知道。
他该不会又胡说八道些什么「你这个杀人凶手」这类荒唐的妄言吧。
怎么可能有杀人凶手?那种东西……
——不,
如果那当中真的有杀人凶手。
那家伙,
不就……
「会继续犯下凶案吗?」
听觉突然恢复了。
老人一脸不可思议。
他的脸虽然肥厚,却相当苍白。可是嘴唇还是红得夸张,它明明单薄而且皱巴巴的。
榎木津……
高抬着脸,没有反应。
——他在睡觉吗?
我的汗水猛然喷出,视觉也和听觉同时恢复了。复原的瞬间,我理解到自己已身陷穷途末路。
「呃。」
呃——我发出声音。
我简直就像个傻瓜。老人用一种黏稠的语调,「什么?」地提高语尾应答。
「侦、侦探他……」
事到如今,都到了这步田地,你还想挽救场面吗?不是我的我说道。可是本质上胆小无比的我,还是以笨拙的话语说着敷衍一时的藉口。
「侦探他的身体还……」
「这家伙不过是只猴子,不必理他。」
榎木津朝着头顶说。老人「哦」地发出困惑的声音。
「呃……听说这位先生是个大名鼎鼎的小说家……」
「他或许是大名鼎鼎。不过如果他真的大名鼎鼎,也是因为他比别人低劣而出名吧。这个侍从就像是侍奉一切事物的奴仆之王,不管谁的命令都会听,但一点用也没有。如果有废物大赛,他肯定可以拿冠军。懂了吗?由……」
「由良胤笃。」老人说,「我是有德商事会长,由良胤笃,是昂允的叔公。」
原来他不是伯爵啊。
而且……看样子榎木津并没有在睡觉。更惊人的是,两人的对话似乎是成立的。
榎木津就这么高仰着头,不可一世地跟人说话吗?
那么我格格不入的插话,只是打断了人家的对话吗?那是我大为狼狈之下总算挤出来的话,结果却成了可笑的愚蠢举动啊。
话说回来……榎木津也说得太过分了。
「这个人写的小说,我连读都没有读过。」复木津炫耀说。我看就算不是我的作品,榎木津也没有读过任何小说吧。
可是别说是反驳了,我连应声都没办法。
只能任由他攻击。
老人微笑了,然后佩服地说,「不愧是榎木津前子爵的公子。」
我完全不懂哪里不愧了。
「说的话不同凡响,果然是出身不同哪。」
「只是因为我了不起罢了。」榎木津应道。
——原来如此。
我总算察觉老人坐在我们面前的理由了。
这个老人之所以会坐在这里,并不是为了要抗议榎木津冒失到了极点的发言,也不是前来指责无赖之徒的狂妄态度。完全相反。老人坐在这里,主要的目的是对大驾光临的财阀龙头的公子表达敬意,同时强烈地冀望能够藉此与他背后的前子爵攀攀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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