榎木津的言行举止尽管那等荒诞不经,却没有受到指责或非议,反而大受欢迎。
这太荒谬了。
我心想,这种人等会儿就会开始搓手了吧,没想到由良胤笃真的搓起手来了。
「哎呀哎呀,不是为了金钱而工作……普通人可没办法说出这种话来。」
「钱没什么了不起。」榎木津说,「本来就是吧?不管是拿来煮还是烤,钱也不能吃,就算拿来看还是摸,也一点都不好玩。纸币虽然也叫做钱,可是它甚至不是金属。拿来擤鼻涕太硬,拿来折纸太长。零钱还比较好玩。钱这种下贱的东西,如果不拿去交换什么,就没有意义。换句话说,钱不是拿来存的,而是拿来花的。钱不是要增加的,而是要减少的。为了花钱而赚钱是正确的,但是如果不花,根本不需要钱。」
「不需要吗?」老人状似困窘地说。
「不需要。」
「可是食物还是其他东西,都可以用钱来买啊。」
「想要拿钱去买的东西是有,可是没有什么东西是想要卖掉拿去换钱的吧?那种东西都是买了觉得碍事,才会卖掉。如果把所有的东西都拿去卖掉,房子和衣服也全部拿去换钱,有的全都是钱,你会高兴吗?」
榎木津的态度更盛气凌人了。
「你会高兴说,这下子什么都可以买了吗?」
「呃,这……还是会去买些什么吧。」
「就是说嘛!」
最后还是要换成东西啊——侦探神气地接着说:
「会高兴什么都可以买,说穿了就是可以换到东西,所以高兴嘛。就算只有钱,也一点都不让人高兴!换句话说,钱消失的时候,就是喜悦诞生的时候。而且就算钱没了,不管是去赚、去偷还是去讨,一下子就可以恢复原状了。但是东西就不行了。同样的东西,天底下没有第二个!」
也就是东西比较了不起!——榎木津耀武扬威地说:
「钱没什么了不起!」
「哦……」
这道理教人似懂非懂,而且他的口气和态度根本就是耍人,听起来完全是瞧不起社会的发言。
即使如此,老人不知为何还是钦佩无比。
「哎呀,真是一段发人省思的隽语啊。可是榎木津先生,侦探酬劳的金额,真的可以全部交由我方决定吗?」
「无所谓。」
他根本不知道价码——我心想,会计都是助手益田在负责的。老人问了:
「呃,恕我失礼,是不是有行情什么的可以参考呢?」
「没有。」
侦探断言:
「听清楚了,例如添香油钱的时候,神明会告诉你行情吗?不会。至少我没听说过。许愿或祈祷的人,把自己的愿望的强烈程度和决心的坚定程度代换成金钱,这就是香油钱吧?然后愿望实现,或没有实现,但是不管有没有实现,都不是神明的责任。」
「什么?」
「愿望会不会实现,靠的是祈祷的人的努力!神明不是为人实现愿望,而是聆听人们的愿望。这真是令人感激涕零啊!」
「呃,这是什么意思?」
「不懂吗?」
「非常抱歉。」老人道歉。
我觉得没什么好道歉的,正常人根本不会懂他在胡说些什么。
「也就是说,没有神明会因为香油钱捐得少,就不听人许愿。同样地,也不是钱多就好!」
重点是许愿的人有多少许愿的心意!——榎木津倨傲地说。
「只有心意,眼睛看不见,神也不明白究竟是不是真心,或许根本就是骗人的。所以要把心意代换成金钱,换成眼睛看得见的形式,提出证据,这就是香油钱。香油钱不是酬劳也不是礼金,而是决心的具体形式!懂了吗?」
那边那个人!——榎木津随便朝着一个方向说。
谈的明明是侦探酬劳而不是香油钱,但是听榎木津的口吻,简直把自己当成了神明似的。即使看到榎木津这样胡说八道,老人仍然不改殷勤的态度,频频点头,应着「所言甚是。」
「不愧是榎木津先生。怎么说,那已经是凡人无法望其项背的境地了哪。」
「凡人是这个人。」
榎木津指着我,揶揄地说:
「他是猴子,所以是凡猴。我怎么样都无法像这个人一样,达到猴子的境地,真是羡慕万分。喏,小关……」
榎木津抬着下巴,稍微转头,从墨镜的隙缝间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窥看我的脸。
「……噢,你好像总算能说话了,你来负责跟这个人谈吧。」
「为……」
「没有什么为什么。」榎木津带着奇妙的抑扬顿挫说,「你不是为了慰劳我而被找来的吗?那就快点服侍我啊。你拿我的事务所的经费过来,却只会睡觉吃饭坐车发呆流汗失语,一点用也没有嘛。」
这话似乎哪里不太对劲,可是大致上是这样没错,我无从反驳。
「喏,那边那个人。」
榎木津突然身体一晃,上身前屈。
「接下来这个小关会听你说话,你就尽情地倾诉你的满腔热情吧。你们一定很谈得来的。」
「呃、请问……」
「我要睡了。」
「如、如果您要休息……」
老人应该是想要拍手叫人,但是他的双手还没有接触,榎木津已经说「我睡这里就好了。」再次仰起上身。
老人可能是楞住了,双手只是非常轻微地「碰」地拍了一下。与他夸大的动作相比,声音显得雷声大雨点小,尽管如此,管家仍然一声「打扰了。」走进门来。
我吓到了。
他的听觉竟如此敏锐吗?还是他紧贴在墙壁上偷听我们说话?——我一瞬间这么怀疑,但说穿了没什么,管家背后有两名女佣,其中一个手中捧着摆有茶壶的银色托盘。只是佣人时机凑巧地送红茶进来罢了。
「山形,太慢了。榎木津先生他……」
上身后仰,或者说,已经睡着了。
「榎木津先生身体欠安吗?这可不好。」管家略略屈膝,手足无措。从动作来判断,这个管家应该不是坏人吧。那种难看的动作,只有好人做得出来。当然,这是我的偏见。
老人瞥了一眼管家无谓的动作,然后慢慢地转向侦探说:
「榎木津先生,请移驾有寝具的房间。」
没有回答。
老人的视线自动转向坐在旁边的我,这是无言的质问。
我别开视线。刚才都不小心脱口说出没有意义的话来了,事到如今也不能假装我不会说话。
「榎木津先生?」老人再一次轻声呼唤,然后说,「这是怎么了呢?」
他当然是在问我。
「啊……」
真不晓得是为什么,我不禁窥看起管家的脸色。这没有任何意义。我也不是在向他求救,但我一定露出了哀求的表情。管家露出极其怜悯的表情。
虽然那看起来也像是「谁理你」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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