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我一臂之力?」
公滋扭曲着单边脸颊笑了。
「这里的人都疯了。」
「疯了……?」
「还是该说不正常?」
你是普通人吧?——公滋问。
「普通……」
什么叫普通?我经常弄不清它的定义。
「时间这东西,世间一般速度都是一样的吧?不会说热海的时间跟大分不一样。唔,飘洋过海的话,日期是会不一样,但一小时就是一小时,对吧?一分六十秒,一天二十四小时。这是世上的规矩,对这个规矩不抱任何疑问、自由自在地生活的,就是普通人。」
公滋放下红茶杯。
「但是这个家里的时钟乱了。每个小时一定慢上一分钟,一天慢上二十四分钟。就算只有少少的一分钟,两个月过去,就慢了整整一天,对吧?过了一年,就慢了一星期以上。」
公滋的食指抚摸着茶托边缘。
「这很教人伤脑筋哪。」
「哦……」
「可是啊,」公滋抬起头来,这次亲切地笑了,「只要不离开这个家一步,就没有什么好伤脑筋的了。」
「不会伤脑筋?」
「暧,日夜可能会周期性地颠倒,可是也死不了人。只要认为一开始就是这样,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好伤脑筋的了。因为啊……」
公滋沿着茶托画了个圈。
「这个家里所有的钟,全都乱得一致。在这个家里是分秒不差的。只要不和外部有来往,就不会困扰。会伤脑筋的……」
公滋指着我的鼻子。
「是来访者哪。」
「啊啊……」
「这里面的人,不管跟他们说什么,他们都不会了解。再怎么告诉他们外头很亮,现在是白天,如果这里的钟指着半夜两点,这里就是深夜。变成是你不对劲。」
不正常的一边是标准,正常的看起来反而不正常了——公滋说道,像刚才的榎木津一样,靠在沙发背上,大摇大摆地坐着。
「而且啊,如果一年慢个一星期,过个几十年会怎么样?祖先代代一直都是这样唷。会落后个好几年吧?时代都跟不上了。根本不像话嘛。也真亏老爸能跟这种人往来哪。」
公滋再次啜饮杯中剩下的茶,板起了脸。
「好苦。日本人果然还是该喝日本茶。你不快点喝,等一下就真的不能喝罗。」
我没办法,拿起杯子。
的确,没了香味的红茶,只是苦涩的热开水罢了。
「所以来到这个家的人,愈是正常,看起来就愈蠢,自己也会觉得自己变蠢了。在这个鸟城里啊……」
「鸟城?」
「当地人都这么称呼这里,十分忌讳。建筑物是很宏伟,可是很诡异。嗳,在这里面,看起来像呆子的人,其实更要普通多了。愈是普通,就愈不晓得该如何应对。我看你一脸困窘万分的模样,这里的人似乎也不怎么瞧得起你,所以想说你一定是普通人吧。和你相比……」
公滋瞥了房门一眼。
「那位先生——侦探大人,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困窘,甚至融入其中。换句话说,你比较正常。我是这么判断的。」
公滋说的话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拿我和榎木津相比较,根本就是错了。再说,我的状况有些特殊。不只是这里,我这种低等人种不管身在何处,都一样困窘,并不是只有在这里才困窘。
这一点得打个折扣来看。
不过,就算打了折扣……
我还是可以理解他说的话。
我认为什么社会通则、常识这类东西,并不是具有普遍性的绝对真理,而是限于一定条件下才通用的规则。这类东西必须在某种程度的封闭环境里面,才能够发挥机能。每个国家、每个地方、有时候每个人的这类条款都不相同。所以其实每个人都是井底之蛙,只是程度之别罢了。别说是大海了,有些人甚至连池子或脸盆都不认识。像我虽然住在井底,却连水井是什么都无法彻底了解,愚笨至极。
一看到我露出奇妙的表情,公滋便说:
「当然,这只是比喻。这栋馆里的时钟很精准。因为山形那家伙勤奋得很,每天早晚都会调校时间,误差不到几秒钟吧。听说上代伯爵是个对时间异常罗嗦的家伙,要是慢了还是快了,就会大发雷霆哪。」
「上代……」
「昂允伯爵的父亲——也是我爸的侄子。我们关系应该满近的,但又很复杂,我不知道他和我之间的辈份该怎么算。」
「听说他在研究博物学?」
「这个啦。」公滋说道,用手指戳戳他伸手可及之处的孔雀羽毛,「只教人觉得全身发毛。唔,他好像以学者自居,不过这种嗜好,品味也太低俗了。」
「他是在做研究吧。刚才令尊说他似乎颇有名气……
「不不不,听说他有名的是研究孔子教那边,什么仁孝忠恕的。我是不太懂啦。就算靠那种老掉牙的修身研究来得名,也混不了饭吃啊。对吧?我对什么作家啊学者的……」
公滋扬起不成眉毛的眉毛,睁大一双小眼睛。
「听说……你是个小说家?」他接着问。
「嗯……」
「赚钱吗?」
「勉强糊口而已。」
这是真的。
不过,这是我的真实,而不是所有小说家的真实。我不晓得其他小说家的情形如何,也不能说什么。我只是根据我的基准描述我的情形。但是……
世间的基准似乎又不一样,不管我再怎么恳切地说明现状,别人都认为那只是谦逊之词。不过公滋用他那双没有眉毛的眼睛鄙俗地笑了,说道:
「就是吧。摇笔杆不是男子汉的毕生志业哪。」
「哦……」
「嗳,虽然这么说,但我在进到由良家以前,也是个热爱讲谈、狂言(※讲谈类似中国的说书,由表演者手持扇子,讲述历史、军记等故事。狂言是日本古典戏剧之一,是以台词表演为中心的喜剧。)的小鬼头,每天都上寄席(※始于江户时代的庶民演艺场,表演讲谈等各种演艺。)和戏馆子去哪。哎呀,过去我还想成为剧团专属的脚本师哪,不过这已经是大老远以前的事了啦。」
我被我老爸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公滋痉挛似地嘻嘻笑道。
「他说:你将来是嫡子,怎么可以想去做那种地痞流氓般的生意?他竟然说什么嫡子。明明成天毁谤本家,结果追根究抵,他还是拘泥于公家的血统嘛。被家啊、祖先之类的给网禁住了。当时我忍不住笑出来说:哎唷,竟然搬出嫡子这顶大帽子来啦?」
公滋的肩膀一次又一次地颤动着。
「我父亲过世的老婆——也就是我母亲啦,好像是什么诸侯的远亲,自命清高,但也没有我爸那样计较血统。不管嘴上怎么说,我爸还是个公家哪。我说你啊,你知道公家语言吗?」
「呃……」我吁着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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