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多良这个人,在侦讯的时候自称职业是妖怪研究家。他的同伴沼上也是同类。我记得写调查报告的时候,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人家说你是妖怪关系者呢。」中禅寺对柴说,戏谵地笑了,「不愧是黑泽副教授底下的学生,真面目完全被看穿了。哎呀,伊庭先生的眼力老当益壮。您说的没错,他这个伤脑筋的家伙最爱谈论怪力乱神了。」
「你身边有不少这类伤脑筋的家伙哪。」
我将摆在柜台前的圆椅子拉过来,就要坐下,但中禅寺制止了我。
「难得稀客造访,别在这种地方站着聊,如果您不介意从这里进来,请进来寒舍坐坐吧。不过内子不在,得请您恕我招待不周了……」
中禅寺说完,吩咐道,「小柴,帮伊庭先生把鞋子提到主屋的玄关。」
我从柜台旁边进去。
果不其然,柜台后面是洗手间。柴刚才就是从那里出来的吧。看样子店铺是后来才增建的。
我走过面对庭院的走廊,到处都是书架。
书架里整齐地摆着书。虽然摆得毫无空隙,但或许是因为打理得井井有条,没有密不通风的感觉。
我被带到约十张榻榻米大的客厅。
客厅打扫得十分整洁。
但是这个客厅里也摆满了书架。乍看之下,和待在店里没有什么不同。除了纸门以外的墙面全都是书架。正中央有一个津轻漆(※青森县津轻地方生产的漆器,上以各种颜色的漆之后,再扣以研磨而成。)的大矮桌。还有一个宏伟的壁宠,但是上面并没有装饰挂轴,而是依大小整齐地堆满了书本。
中禅寺拿坐垫劝我坐下后,说了句「我去泡茶。」从邻室离开了。
虽然并不凉爽,却也不闷热。
被这么多书本包围,一般不是会很有压迫感吗?就算不是书,如果东西堆得这么多,也会感觉杂乱无章吧。不过客厅收拾得井然右序,待起来很舒服。
面对庭院的纸门关着,但透进来的光线让人感觉有些凉快。
铃铃。
风铃响了。原来如此,风钤这种东西会让人感觉凉爽。
温度并不会因为声响而改变,虽说是受风吹而响,但又不是风直接吹到人体,光听声音又能怎样?只会铃铃乱响,搅得耳根子不清静——我一直这么认为。
——是因为内心没有余裕吗?
或许是吧。现在也是如此。正因为缺少享受浪费的从容心态,所以纵然时间再多,也只会闲得发慌,我到现在都还没办法去整理花草。
原来我并不是想要整理花草,
而是想要有个可以整理花草的悠闲心境吧,一定是的。
我环顾整个房间。
——这么说来。
由良家的书斋,书本的数量也十分惊人。一样有条不紊、毫无空隙地陈列着。
但是……
——那种压迫感是怎么回事?
我记得当时感觉到被压倒般的重量。
由良邸更广大,天花板也更高,应该有十足的开放感才对。
但是那栋鸟馆……
——是鸟吗?
是因为鸟的标本吗?
书斋里也放了鸟。
书斋里放的是鹤。
有些鹤伸展着羽翼,有些鹤倾斜着头——好几种的鹤,以它们没有意志的玻璃眼珠注视着进入书斋的人……
——没错,
我想起来了。
广大的书斋中央,
有一只格外巨大的鹤。
而且是漆黑的鹤。
有一只漆黑的鹤大大地伸展着双翼,装饰在那里。它的外形毫无疑问是鹤,但是色泽却完全是乌鸦的质感。那个东西除了不祥以外,我找不出别的形容。
——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
真有那种鹤吗?虽然那栋馆里确实有着数不清的珍奇鸟类……
正当我想着这些事,檐廊的纸门打开,柴走了进来。是帮我拿鞋子过来吧。「不好意思哪。」我说。「没什么,小事一桩。」他答道。这个人教人搞不懂是礼数周到还是厚脸皮。
「你住哪儿?」
「松山。」
柴自己拉过座垫,放在矮桌旁坐下,这么答道。他一坐下,个头显得更庞大了,是因为他的肩幅很宽吗?
「松山?四国的松山吗?」
「是四国没错。不过我是冈山出生的。」
「哦,好远呢。」
我没有去过比箱根更远的地方。
「我要搭今天的夜行列车回去。今天是千叶的亲戚办法事。说是法事,也只是一群亲戚聚在一起吃吃喝暍。从坐车的时候就开始喝,整整三天暍个没停,肚子里都不晓得灌了几升(※一升约为一·八公升。)酒了。」
「哦……」
真了不起。
年轻真是教人羡慕。但是年轻的珍贵,只有不再年轻以后才能够了解。
「我直到刚才才酒醒呢。来见京极先生,总不好醉醺醺的。」
「很失礼是吗?」
「不,是不晓得会被他说什么。」
柴再次不自然地笑了。不,看起来不自然,似乎只是我多心。这个青年天生就是这副脸孔吧。
「不只是不晓得会被他说什么,要是连我都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就伤脑筋了。」
「伤脑筋?」
「今天我带来了京极堂先生会高兴的题材。难得千里迢迢过来,得好好达成目的才行。」
柴说完,从摆在房间角落的布袋里取出好几册老旧的书本,摆到矮桌上。接着还翻出几本感觉用了很久的大学笔记本,在膝盖上摊开。上面贴了很多纸签。我觉得看人家的笔记似乎很失礼,所以装作没看见,但是才一瞥,就瞄到上面黑鸦鸦一片,应该是写满了文字吧。
「是要报告什么吗?」
「我找到一个颇有意思的东西。呃……您叫伊庭先生对吧?伊庭先生知道产女这个鸟吗?」
「鸟……?」
又是鸟。
我回答不知道。
虽然觉得好像听说过,但我现在实在不想回想起什么鸟的名字。我觉得脑中彷佛排满了大一堆的鸟——而且是标本,觉得很不舒服。
柴应道「这样啊」地拿起矮桌上一本古老的线装书,问我,「您知道这个吗?」
上面是一张图,画了一个女人站在树下,抱着疑似婴儿的东西,正在叫住旅人。是江户时代的书吗?
「这本书是从这家京极堂买来的。是鸟居清满(※鸟居清满(一七三五~一七八五),江户中期的浮世绘画师。)在宝历年间(※宝历为江户时代的年号,一七五一年至一七六三年。)写的青本(※青本为草双子(江户的流行插画读物)的一种,由绿色的封面得名,流行于江户中期,题材多为歌舞伎或净瑠璃、历史传记等。)《柳与鞠》(※原文标记为《柳にまり》。)。怎么样呢?」
就算他问怎么样,我也只看到一个女人抱着婴儿。我照实回答。柴有些伤脑筋地说「这样啊」,再翻出一本书给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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