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怎么样?」
那张图里,一棵柳树随风摇曳,底下站着一个表情阴森的女子。不,不是站着。女人的脚并没有画出来。腰部以下晕掉了。而且画面的角落还有一个男人抱住头蹲着。看起来似乎是男子害怕着女子的图。
「这是幽灵的画吧?」
「嗯,是幽灵。可是……」
「哦,这张也是。」
幽灵抱着婴儿。
「是四谷怪谈(※鹤屋南北改编时事而成的歌舞伎戏码,一八二五年初演。大意叙述变心的民谷伊右卫门设计害死妻子阿岩,反遭阿岩的幽灵作祟而死。)吗?我记得有阿岩抱着孩子出现的场面。」
「很遗憾,这并不是四谷怪谈,不过您的意见非常接近答案了。这本书是天明五年(※天明为江户时代的年号,天明五年为一七八一年。)所写,叫做《百鬼夜讲化物语》。」
我问是妖怪的书吗?柴答道算是。
「您不知道吗?这是晚上在路边要人抱婴儿的妖怪……」
「噢,你说产女啊。那我小时候听过。是我在什么东西读到的吗?是要人抱孩子的幽灵吧?生产过世的妇人出来作祟。」
「是的,就是那个。」柴异常高兴地回应我,「产女妖怪第一次出现,是在《今昔物语集》里。卷二十七,(赖光郎等平季武值产女语)。就像您说的,是要人抱孩子的生产死亡女子的妖怪。」
「哦,我是不知道什么物语啦,不过这种故事我听过。唔,是小孩子听的故事吧。可是……你刚才是不是说产女是鸟?」
「是啊,重点就在这里。」柴更高兴了。「其实产女是鸟唷。明明是鸟,却又是女人,而且还是婴儿。」
「婴儿?婴儿是被抱着出现吧?」
「也有一些文献把产女画成婴儿的形象。简而言之,就是流掉的婴灵。恰好一年前,去年夏天,京极堂先生写了封信,告诉我有关这方面的事。因为相当有意思……」
「遭有意思吗?」
是这个人很特别吗?还是年轻人都喜欢这种话题?我不太清楚。
「我喜欢妖怪啊。」柴说。
「中禅寺也是吗?」
我……对中禅寺其实不是很了解。我记得他的打扮很古风,但说的话爱卖弄道理,所以一直以为他这个人不喜欢妖怪幽灵这类非科学的事物。
「他这个人特别爱好妖怪。」柴说,「对了,刚才提到的多多良和沼上两位,还有我就读的大学社会学系的副教授黑泽老师,加上中禅寺先生,他们四个算是妖怪爱好者三巨头——不对,四天王。我还在修行当中。」
这种东西也有修行吗?
「以修行来说,你看起来很乐在其中嘛。这不是什么苦修行吗?」
「修行愈是困难就愈有趣吧?愈辛苦愈快乐。」
「嗯?」
原来有这种似非而是的相反说法啊。愈困难愈有趣,愈辛苦愈快乐——能这么想的话,世上就没有任何讨厌的事了。我深深地佩服起来。
「我从来没有认真念过书哪。我一直觉得做学问很难,所以觉得学士先生很了不起。记东西、变聪明要趁年轻。能够博学多闻是最好不过的。」
到我这样就太慢啦——我说。
「不,伊庭先生,做学问并不是记东西唷,是学习思考的能力。知识渊博的人和学者不一样。虽然学者多半都知识渊博啦。按部就班地去思考不懂的事,验证自己的思考正不正确,这样的过程需要知识。所以会去调查。结果就会变得知识渊博了。」
「哦?那是怎样?这和我们为了巩固证据,踏实地进行访查没什么不同嘛。」
「没什么不同,非常朴素。」
原来做学问和调查案子其实没什么两样吗?
我这么问。
「那当然了。」柴田应道,「不管任何工作都是这样的。」
「任何工作都让人乐在其中吗?」
我乐在其中吗?
我不记得自己乐在其中。不过虽然不觉得愉快,但或许是沉迷其中。可是,结果我得到了什么吗?
——什么都没有吗?
不,不能这么想吗?
这是我持续了许多年的工作,总有什么收获吧。然而我却无法引以为傲,或许这就是我没出息的地方。
——不对吗?
得到的收获还是很多,但是或许失去的比得到的多上太多了。
「年轻人真好哪。」我无意义地反覆。「只有年轻而已啦。」柴笑道。我渐渐习惯他那原本让我觉得不自然的笑容了。
「那是怎样?这个幽灵有时候是女人,有时候是鸟吗?这个地方很有意思吗?」
「不,京极堂先生精通各种传说和民俗学,对信仰之类的也很有研究。而且他是做这一行的,也很清楚各种文献古籍。所以他将古今的文献和传说中出现的产女相比较后,发现彼此之间似乎有矛盾。」
「彼此有矛盾?」
「就像伊庭先生刚才说的,从图像上来看,产女是日本的幽灵——女幽灵的原型。然而民间传说中的产女形象却是形形色色。有时候是一种叫产女鸟的鸟,有些古文献还说实际捉到一看,原来是苍鹭……」
「是鹭啊?」
是装饰在由良家杀人现场的鸟。
「京极堂先生的推论是—产女之所以是鸟,是来自于声音的联想。全国各地似乎都有只听得到婴儿哭声的怪异。水鸟不是会发出类似婴儿的哭声吗?」
「声音啊……」
柴田发出「呱呱」的怪声。
「没办法模仿得很像呢。不管怎么样,如果草原或河畔突然冒出婴儿的哭声,会把人吓一大跳吧。不可能有婴儿的地方出现婴儿,首先是让人觉得恐怖,然后再产生出形形色色的怪异内容。有些地方认为是婴儿,有些地方则是抱着婴儿的女人,就算发现那其实是鸟,也会被解释为是生产而死的女子变成的鸟。」
「就算发现是鸟也一样吗?」
「因为一样恐怖嘛。」柴说,「只听得到啼叫声的状况很让人恐怖吧?如果听起来像是婴儿悲伤的啼哭,人们就会认为是那样的鸟。特别是在婴儿死亡率很高的时代,人们听起来应该会是这样吧。」
「端看听到的人怎么感觉吗?」我这么说,柴便应道「是啊」。
「就看人们怎么解释。这就是京极堂先生提到的有趣观点,他说大凡怪异,都是在接触者的内部构成的。」
「接触者的内部?」
「总之京极堂先生的意思是,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事。」柴说。
「没有不可思议的事啊……可是听说他是个神主又是帮人驱魔的,生意做得很广不是吗?」
「哦,那也是基于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信念而做的吧。不过我也不晓得说信念对不对。」
「没有不可思议的事啊……」
没有吧,一定没有。
「唔,就算同样听到苍鹭的声音,有些人会以为是婴儿的哭声,有些人会联想到抱着婴儿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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