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前的他们,毋宁就像应该唾弃的日常化身。他们应该尽他们的孝,但我不认为他们尽了责任。更何况,我并不认为妨碍我的孝,有助于尽他们的孝。
校长一行人以及关口僵硬地站在角落,叔公走近他们,朝我看了一眼,然后开始说明起来:
「啊啊,呃……」
「敝姓佐久间。」校长说。
「佐久间先生啊。佐久间校长,还有夫人,请不必那么拘谨。如你们所见,只有几个人参加而已。还有你,关口,关口先生。」
过来中间一点啊——叔公拍打关口的肩膀。
「哎,这个由良本家就是排斥佛教仪式和神道教仪式哪。呃……是叫儒教式吗?听说是采用那个儒教式。可是这里又不是朝鲜,事情没那么简单。」
就算是一家人,想法也不完全一样吧?——叔公说得一副很了解的样子。
「听说如果是正式仪式,首先新郎要去新娘家,在新娘家的中庭搭个帐篷,拜什么东西,行什么三三九度(※三三九度是神道教婚礼的仪式之一,在大中小的酒盏中盛入御神酒,新郎新娘交互各饮用三次,共计九次。),在那里住上一晚。一个晚上过去,新娘再和新郎一起嫁进来,向夫家的家族一一致意。朝鲜那里好像是这样哪。可是这样一来,就搞不清楚算是嫁进来还是怎样了,对吧?也不唱高砂曲(※高砂原本是能剧的戏码之一,以住吉之松与高砂之松为一对夫妇为题材。后来成为婚礼等喜庆场面唱诵的歌曲。)。而且这样人家也会吓到啊。要是有中庭就好了,但有些人家也是没有的。这不是我国的风俗哪。」
说明,
叔公的说明和以往完全相同,
而且他完全不懂。
叔公真的了解我国的风俗是怎么一回事吗?这个粗俗的老人更不可能知道朝鲜的家族观及儒教婚姻仪式的由来。叔公甚至连我的祖父——对他而言是长兄——的著作都没有读过。
「最近一般人的结婚喜宴都办得很盛大对吧?」叔公接着说,「由良家也不是穷,要是离开长野,找个像样的地点盛大举行就好了,可是这个由良本家就是有怪癖,伤脑筋。我说这样新娘太可怜了,昂允却说没关系。说是这样说,但是对新娘来说,这可是一生一次的盛事啊。不管对新娘本人还是新娘的父母来说都是。」
叔公频频偷瞄我。
「可是他就是不要神道仪式,脑子里完全没想到要迁就一下世人。公家这种东西,本来就缺乏协调性。我觉得公家就该像个公家,举行神道仪式就好,可是他怎么样就是要儒教仪式,我们为此大吵一架哪。」
我们是有了冲突,但我不记得有吵架。
说起来,我根本不记得我曾经主张要采取儒教的传统仪式,我也完全不认为只要依循传统就好。
我不知道传统这两个字的真意,而且我认为只要遵循道理进行,不管形式如何改变,都能够是传统。父亲和祖父也是一样吧。
例如……我丝毫不认为既然是儒者,就非得穿上儒教正式服装的道服不可,或是必须遵守大礼的规矩,行拜礼或酒礼。我连想都没有想过。当时我的想法也是一样,虚礼最好废止。我只是出于同样的理由,不打算采行叔公顽固地建议的神道式婚礼罢了。
这里说的神是指什么?
大部分是皇室的祖先神吧。
那不是我的祖先神。如果说是祭祀比皇室祖先神更早的、更根源性、更原初的神明视为万民的祖先神,那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是,在这种连敬奉自己的父母都无法尽心的世间,祭祀距离如此遥远的鬼神,又能有多少德行?
还是要叫我敬君?
或许叔公的意思是,皇室的祖先神就是君主的祖先神,所以身为臣下的人民都必须加以崇敬。虽然我不赞同,不过这种把忠孝视为同义,或是把忠视为孝的上级概念——重视君王更胜于父母的想法——是存在的吧。
即使如此,我的想法也不会改变。
外面的世界构造似乎已经改变,在现世当中,天皇家甚至不再是君主了。
那么无论天皇家有多么尊贵,也一样是别人家。
那么,
神道仪式的婚礼,就等于是在别人家的鬼神面前起誓。我就是不懂为什么非得在别人家的鬼神面前起誓。起誓是无妨,但是与其这么做,更应该优先祭祀自己的祖先,而比起祭祀祖先,侍奉活着的父母更来得重要。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顺序颠倒了。这样的话,道理上不通。
非其鬼而祭之,谄也——祭祀不是自己祖先的鬼神,是谄媚之举——《论语》不也这么说吗?
我没办法对这种事敷衍以对。
不能用一句这是流行来带过。拿这种不成理由的说法当理由,毫不思索地行动,那才是埋没于颓废日常的行动。当然,如果叔公的话中有足以令人信服的道理,我也会听从的。但是没有道理的话,不管是任何人提出来的任何提议,我都不能接受。
所以我才拒绝了。我绝对不是固执己见,无论如何都坚持要采用古典的儒教仪式。
「每一家都有自己的规矩嘛。」佐久间校长说。
「不,这不是什么规矩。这种做法,是二十三年前不得己才开始的。再怎么样都没办法照着昂允说的做啊,然后他又顽固地不肯听从我的提议,我们都动起口角来了。结果昂允竟说干脆什么都不要做,只要户籍迁进来就好了。可是这个社会上是有体面要顾的,他完全不懂这些,不知世事哪。嗳,可是不管怎么样,这一样是值得庆祝的事,至少还是该设个宴席,所以……嗳,我可是考虑了很多哪。」
叔公瞟了我一眼。
「而且后来我才知道昂允这家伙滴酒不沾,不能行三三九度啊。我那边那个不肖儿子公滋倒是个大酒鬼,真伤脑筋哪,哇哈哈。」
叔公笑了。
我不懂哪里好笑。当然,没有任何人笑。
挑高的大厅里,只有叔公一个人的粗俗笑声回响着。
叔公总是会在毫无道理的地方笑上一次。
即使如此……我记得二十三年前,有五个人笑了。笑的是美菜的父亲、兄长、叔公的同伴、还有奉赞会的平田的两个部下。
十九年前,有八个人笑了。启子的父亲,敌子的父亲经营的公司的四名干部、还有同样是奉赞会的三个人。
十五年前,只有公滋跟着笑。
八年前,已经没有人笑了。
现在也没有人笑。
「这就是最后决定出来的折衷方案。像这样几个人聚在一起,进行形式上的婚礼仪式,然后一起聚个餐。嗳,不是规矩,也没有规定,只是惯例上一直这么做……」
惯例。
叔公满不在乎地说出令人厌恶的话。
那……不就是反覆的意思吗?
就是这样……
才会发生那种事,不是吗?
说起来,这并不是反覆。已经存在的现在,与即将到来的现在绝对不同,那只是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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