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她本来在神户,因为空袭。嗯。在喜宴上说这种话,呃……」
「我完全不介意。」我说。校长再一次深呼吸。
「所以我和贱内在奥贯老师赴任之后的这三年,一直觉得好像亲生女儿回来了一样。对吧?阿梅?」
「是啊,是啊……」妇人点着头。
「她是个好孩子,率直又乐观。所以伯爵,我知道说这种话实在多管闲事,不过请您好好地待她。」
佐久间校长和他带来的妇人一起向我行礼。
「这是当然,请两位抬起头来。」
「啊,嗯……」
「既然佐久间校长代替薰子的父亲,那么也形同我的父亲。如果有什么交代,请尽管吩咐。」
我这么说,于是薰子笑了起来:
「哎呀,伯爵,伯爵和校长先生只差了两岁呢,说什么父子……」
「这和年龄差距无关,拘泥于血缘也没有意义。儒教重视血缘和长幼有序,但我认为那并非绝对。真理恒久不变,但遵循真理的方法,应该随着当时所处的社会环境而变化。而且男尊女卑及父权的绝对优势,在外面的世界已经不再成立了。是父母就应该尊敬,对长上尽礼数也是理所当然之事。未知礼,无以立。」
我站起来,行了个礼。
校长及妇人似乎大为惶恐。
「呃、不……该怎么说,伯爵实在不必这样,我们只要那孩子幸福就满足了……对吧?阿梅?」
「是啊,是啊……」妇人再次按住眼头。
「佐久间校长,我很幸福。」薰子说。
「啊,这我们非常明白……」校长说,吞回了下面的话。这个温厚的人大概是预感到不祥的事。
不,预感这种字眼,不应该随意使用。这是把即将存在的现在,掉换为已经存在的未来的诡辩。将来不是从哪里过来的,现在就是将来本身。
现在再过去是空无一物。空无一物,换句话说,那是鬼神的领域。
他们是在担忧不应该有的现在吧。
「薰、薰子不会有问题吧?」
校长挤出声音说,然后再一次低头。
「啊,我绝不是对这个家、呃……」
「不要紧。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谈论这里,但是事实上这里的确发生过几次不幸的、不应该有的事。我的新娘全都被某人给夺走了,她们成了无物。可是……」
请放心——我说。
对我自己说。
「我一定会保护薰子。不管发生任何事,我都会保护她。宅子周围,已经有十几名警察正在监视。而里面……」
有高明的侦探守护着——我指着榎木津。
「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薰子会一直活在这栋宅子里。」我说道,抓起佐久间的手,「校长先生,我真的很感激您的心意。您的真心,我毕生难忘。」
「啊、呃、这……」
「您是个君子,具备了忠恕信义的德行……」
和某些小人大不相同。
叔公嘴上虽然说着煞有介事的道理,事实上连分毫都不曾为薰子着想,因为薰子不是他介绍的新娘吧。至于公滋,他似乎早就认定薰子一定会死。
光是这样,就让我觉得不愉快到了极点。
但是佐久间等人不是。
「也为了校长先生等人,我一定会保护薰子。」我说。
校长说了好几次「不敢当」地,露出了惶恐的样子。看得出他这个人很诚朴。
「我会幸福的。请放心。」
伯爵——薰子叫我。
「虽然还有许多话想说,不过今后我们会像亲戚一样往来。以后谈话的机会多的是。」
机会多的是。
薰子不会死。
这次她绝对不会消失。
「喏,女佣正捧着新的料理等着呢。请各位趁着汤还没有冷掉,先用前菜吧。」
桑原行了个礼,佐久间和妇人再三弯腰鞠躬,回到座位去了。
「伯爵。」薰子再次呼唤我,「谢谢您。我……」
「喏,你也快吃吧。奉赞会似乎费了很大的心思。上次因为才刚战败,似乎连食材都弄不到手,不过这次非常豪华,感觉比以往的婚礼菜色更精致。这可吃不到第二次喽。」
听我这么说,薰子便说「是啊。」地再次露出笑容。
「我会细心品尝。这是喜筵嘛。」
她这么说道,又接着说「西餐好像不能叫筵呢。」笑得更深了。
——我岂能让她的笑容被夺走。
我有一股想要紧紧抱住薰子的冲动。
只要一直紧紧地抱着她,她就不会被夺走了。抱住她的肩膀,她的身体……
比平常更高级的料理,我也食之无味。相反地,我浸淫在邂逅薰子的幸福,以及能够将她迎为妻子、家人的幸福中。
然后,我回想起与薰子邂逅之后直到今日的对话。薰子的声音在耳边复苏。
——幸会。
——好棒的鸟!
——我该怎么称呼您才好?
——我不能叫您昂允先生。
——还是让我称呼您伯爵吧。
——伯爵。
我从来没有被人称呼为伯爵。
佣人都叫我老爷,鸟儿不会说话,叔公叫我昂允,公滋叫我昂允兄,奉赞会的人叫我由良先生。
可是听说在外面的世界,我仍然被称为伯爵。真不可思议。薰子说,那一半是敬畏、一半是揶揄的表现。
我不懂。伯爵这两个字里面,完全没有表示揶揄或轻蔑的要素。
——那说穿了只是与众不同的记号。
薰子这么说明。她说,世人为了突显对象异于他们的事实,喜欢使用这类记号。
——这是歧视。
是歧视。过去用来代表歧视的一方的记号,反过来被当成受歧视的一方的记号。
虽说已经废除了,但听说世人在感情上仍然根深柢固地拘泥着身分、家世这些东西。过去只因为身分不同,甚至不能够直视、连攀谈都不允许的对象,只经过一个晚上,就要他们轻松地平等对待,那根本是强人所难。
伟大、高贵、不能忤逆——对于一直被这么教导、并深信不疑的人来说,这种心情似乎是难以抹去的。刚才佐久间校长那种僵硬的态度,事实上也是出于那样的心情吧。就算突然宣布华族已不再伟大、不再尊贵、可以忤逆,也无法一下子就习惯,相反地,也会让人愤怒过去那无条件的恭顺是为了什么。
这种心情在心中纠缠不清,结果透过把对方贬为揶揄、轻蔑的对象来维持均衡——据说是如此。真是复杂。
薰子说,里面也掺杂了相当多的嫉妒。
她说,穷人对于富人,总是会投以羡慕与嫉妒的眼神。
我一时之间也无法理解为什么。
可是,我也并非完全不了解,我能简单地想像这种心情。
52书库推荐浏览: [日]京极夏彦 京极夏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