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俗下流卑劣无知的话语洪水,把我的妻子们珍贵的最后话语掩盖过去。我痛恨这样。
公滋站在榎木津礼二郎旁边大笑。叔公站在对面,拉着佐久间校长的晨礼服袖子,一样笑着。
为什么耍笑成那样?
在我的馆中……
「伯爵。」薰子叫道。
「什么事?」
「您的表情好悲伤,和这喜庆的宴席格格不入。看到伯爵这样的表情,我也不安起来了。」
「你……觉得不安吗?」
「可是……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对吧?」
「不要紧。」我应道。薰子微笑。
薰子的笑容拯救了我。
「请就位。」山形引导众人。
我们相邻坐下。
「喏,新郎新娘就位了。不必再那么拘束,请各位随意吧。我爸说我是个大酒鬼,可是这种葡萄酒,暍再多也醉不了人的。对吧?小说家老师?」
关口在榎木津旁边垂着头坐着,公滋用力拍打他的肩膀。关口的头垂得更低了。
「怎么这么没精打采呢?这样子要怎么保护新娘?」公滋以开玩笑的口吻接着说。从我的座位都可以看见关口的脸涨红了。
我看不下去,作势起身,但薰子制止了我。
「伯爵,不要紧的。榎木津先生也在,我想公滋先生也没有恶意……」
「是这样没错……」
榎木津似乎对关口和公滋都没有兴趣,不知为何,他对着我,频频偏头。
他戴着墨镜,不晓得在看些什么,不过似乎是在看我背后墙上的挂轴。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那是《论语》的一节。
榎木津似乎非常在意那个挂轴,一次又一次偏首。不久后,关口对他说了什么。关口的声音很虚弱,而且发音模糊,从我的座位完全听不见。
「好奇怪。」
只听得见榎木津的声音。
「不是吗?或许不是吧。」
榎木津这么说。此时我才想起来。
榎木津患了眼病,
他不可能看得见。
我回过头去。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上面只写了这些。薰子似乎也注意到,悄声说:
「榎木津先生的视力恢复了吗?」
「不晓得呢……」
感觉很不可思议。
我所知道的榎木津礼二郎要更娇小。
可能是因为遮住了眼睛,他看起来简直判若两人。人的形状竟会改变这么多吗?
榎木津好一会儿没有动弹,「唔唔」几声之后说:
「一直盯着看很失礼吧。」
看——他这么说,表示他的视力恢复了吗?
然后我发现榎木津并不是在看挂轴,他是在看薰子吧。
接着榎木津和关口聊了一阵,然后慢慢地转向公滋。
「哦,你也在看啊。」
公滋那个时候似乎也在看薰子,他支支吾吾地辩解起来。
榎木津再一次低吟,说道:
「下流。」
公滋睁大眼睛,张大嘴巴,接着以没品的声音笑了。他什么都没想吧。
榎木津呢喃,「那果然不是吗?」又说,「随便啦。」关口闻言,拚命地向他说些什么,但榎木津完全不理会,答道:
「反正我根本看不见谁是谁。」
——他看不见吗?
我望向薰子。
薰子也一脸诧异。
不管怎么样,榎木津礼二郎这个人似乎符合我的期待。他和叔公那伙人完全不同。
他不谄媚,不畏惧……
温而厉,威而不猛。
恭而安……
看起来如此。虽然我还没有机会和他交谈……
——明天。
薰子平安无事地……顺利地成为这个家的一员之后,我想和榎木津礼二郎好好地促膝长谈一番。这样的想法,缓和了我心中漆黑的情感。
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人夺走她,我深深地注视薰子。
被夺走的新娘们的脸重叠了上去,然而那已经存在的现在,问题是即将到来的现在。
薰子应该会永远待在这个家。
——就像母亲那样。
我凝视着薰子的侧脸,于是佐久间校长伴同妇人走了过来。
校长来到我旁边,深深地行礼。
薰子站起来。
「校长……」
「啊,坐着就好,奥贯老师。不,我该称你为夫人呢。哎呀,前些日子过来打招呼以后,就一直没有问候。呃,伯爵……」
「我想校长应该知道,华族制度已经废除了。我只是个平凡的由良昂允。」
「可、可是呃……哎呀,我真是紧张得莫名其妙。啊,这位是贱内。」
身形浑圆的妇人拘束地弯起身体,变得更加浑圆地行礼。
「还有这位是奥——不,夫人以前的同事,桑原。」
被介绍为桑原的人毕恭毕敬地鞠躬之后,笑着抬起头来对薰子说:
「恭喜。哎呀,我真是太吃惊了,薰子老师——啊,不,伯爵夫人。」
桑原改口说。
「桑原老师,请别这样。」薰子脸红了。
「话说回来,这房子真惊人呢。我是个乡巴佬,这真是让我开了眼界。不过最美丽的还是新娘呢,对吧,校长?」
桑原转向佐久间校长。
校长又在擦汗。
「真是没办法呢。如两位所见,校长和我都紧张极了,简直就是不同的世界。」
「是不同的世界呢。」
薰子说。应该是吧。
「呃,鸟吗?鸟也好惊人。我以前也从薰子小姐那里听说过,除了那个大厅以外,其他每个房间都有不同种类的鸟,是吗?哎呀,真是壮观呢。哎呀呀……」
桑原说到这里,转了转脖子。
「可是,这个房间没看见鸟呢。」
的确,餐厅里没有鸟。
「因为这个世界的鸟是不用餐的。」我这么回答。
「高明高明,真是甘拜下风哪。」桑原开朗地说,但我不懂为什么要甘拜下风。然后桑原望向挂轴说,「洋室和挂轴也很相配呢。那是……」
「《论语》学而第一的一节,是先祖父写的。」
「由良公笃伯爵对吧?我在大学的图书室拜读过他的著作。他的字写得真好哪,对吧,校长?」
桑原对校长说道,但佐久间校长责怪地看了他一眼,对我说道:
「伯爵,关于奥贯老师、呃,关于夫人……」
佐久间校长说到这里,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妇人递出手帕。校长推辞,用自己手中握紧的手帕擦拭额头上冒出来的汗珠。
「这孩子,就、就像我的女儿。我今年已经五十二了,有个年纪恰好一样的女儿,不过在之前的战争中走了。」
「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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