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比如你,”我不客气抢嘴说,“讲了一大通,说了一大堆,却等于啥也没讲,啥也没说。你别想蒙我,你说了这些,我可半点名堂也没有听出来。”
“对了,我想起来了:你向来就是这么个脾气。”他咧开了嘴朝我笑笑,瘦细的指头在栗色的头发里扒了两下。“你且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呢,也动动脑筋好用最简单的话讲给你听。”
我问他是不是认识埃里克·科林森。他说认识,可也说不出多少有用的情况,只知道他是跟嘉波莉·莱格特订了婚的,他父亲就是做木材生意有名的那个科林森。另外还知道埃里克是普林斯顿大学出身,专门跟股票债券打交道,爱好是打手球,小伙子人还是挺不错的。
“也许是吧,”我说,“可他在我面前却撒了谎。”
“你听听,这不是地地道道的大侦探口吻么?”菲茨斯蒂芬摇摇头,做了个苦笑。“你一定弄错人了——说不定那是个冒名顶替的呢。拜亚尔骑士【注】怎么会撒谎呢,再说,撒谎是需要些想象力的。你准是……不,等等!你说的这件事,是不是跟女人有关?”
我点点头。
“那就没错了,”菲茨斯蒂芬一下子又说得那么肯定了。“对不起,我错怪你了。只要事情跟女人有关,拜亚尔骑士是没有不撒谎的,其实有时候根本就没有撒谎的必要,撒了谎反倒会给她惹麻烦。拜亚尔骑士的行为准则中可是有这么一条的,这种事都跟捍卫妇女的声誉名节之类有关。那女方又是谁呢?”
“是嘉波莉·莱格特。”我说,随即就把莱格特家的事、钻石的事、金门大街那个死人的事都尽我所知告诉了他。他听我一路往下说,脸上失望的神气也愈来愈浓了。
“小事一桩,味同嚼蜡,”他听我讲完以后就抱怨说。“我还以为莱格特的行事一定是大仲马的手笔,谁知你给我看的竟是欧·亨利淡而无味的小文一篇。大不了是几颗蹩脚的钻石罢了,你说的这些真叫我听得大失所望。不过,”——他的眼睛又亮了起来——“从你这些话里却可以推断出一点,就是:莱格特是罪犯也罢,不是罪犯也罢,反正为了贪图区区几个保险金而行骗的事,他才不屑一干呢。”
我就问:“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他是个大奸巨恶?这么一看你倒是经常看报的?那么你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是私酒帮的老大?国际犯罪团伙的魁首?买卖白奴的大亨?贩毒集团的头子?还是造假钞票黑帮的女大王扮了男装?”
“别这么傻话一大堆,”他说。“总之他这个人是很有些头脑的,可内心却又有些什么隐痛。他心上总有些什么事,自己不愿意去多想,却又万万不能忘记。我刚才跟你说了,在思想上他对一切至奇至怪的东西都爱得如饥似渴,可是论为人,他又简直是个冷血动物,冷冰冰的直冷到骨头里。他简直是个神经病,一方面用疯狂的念头麻醉自己的脑子,一方面却又要使自己的身体保持健康、保持灵敏,以便随时可以——谁知道他是防着什么呢?反正他为人是冷静而清醒的。一个人如果有一段不愉快的经历想要忘却,他要麻醉自己的脑子不让去回想,最容易的办法就是先麻醉自己的肉体,即使不靠吸毒,至少也要纵情酒色,荒唐一下吧。不过是不是还可能有这样一种情况,就是那段经历并没有完全火灭灰冷,这个人还得保持好一副健壮的体格,以防万一死灰复燃,就可以去对付。真要是这样的话,那他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麻醉自己的脑子,让自己的身子能保持健壮,可以做到常备不懈。”
“这段经历你有点数?”
菲茨斯蒂芬摇了摇头,说:“这事我不知道的话你是不能怪我的——事实上我也真是不知道。反正不消到你破案,你就会发现要从这家子人嘴里掏出些情况来有多难了。”
“你想法探听过?”
“那还用说。我是写小说的,我的本职就是跟人的精神世界打交道,探索人们精神世界里的活动。他的精神世界很吸引我,我一直认为他不肯向我痛痛快快吐露心曲实在是跟我不够交情。你知道,我连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姓莱格特都很怀疑。他是法国人。他有一次告诉我他是亚特兰大土生土长的,可是他的外貌,他的气质,他一切的一切,都表明他是个法国人,只是自己没有承认而已。”
“他家里的其它人又怎么样?”我问。“嘉波莉是疯疯痴痴的吧?”
“我看未必。”菲茨斯蒂芬瞅着我的那副目光好古怪。“你这话是随便说说的呢,还是真认为她不大正常?”
“我也说不出个究竟。她挺怪的,跟这种人在一起总让人感到不自在。还有,她的耳朵长得跟动物耳朵似的,前额低得简直像压根儿没有,眼睛会从绿幽幽变成棕褐色,又会从棕褐色变回到绿幽幽,一直变来变去,始终没有个固定的颜色。你东打听西打听的,她的风流韵事你发掘出了多少?”
“你呀,自己是靠东打听西打听吃饭的,反倒来讥笑我?我不过是对世人感到好奇,想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罢了。”
“我们不一样,”我说。“我干这档子事,目的是要把人关进牢里,我干这个是拿报酬的,尽管报酬总是少于我应得的。”
“不能说不一样,”他说。“我干这档子事,目的是要把人写进书里,我干这个也是拿报酬的,尽管报酬也总是少于我应得的。”
“对,可你干那个,有什么用呢?”
“天晓得。可你把人家关进牢里,又有什么用呢?”
“可以减少拥挤呀,”我说。“多关些人在牢里,城市里就不会闹交通堵塞了。这个嘉波莉,你了解她多少情况?”
“她恨她爸爸。她爸爸倒很敬重她。”
“怎么会恨她爸爸?”
“我也不知道。也许就因为她爸爸敬重她,所以才招她的恨吧。”
“这话好没道理,”我不以为然地说。“这是你们文人在发挥创作想象了。莱格特太太怎么样?”
“你大概没有在她家吃过她做的饭吧?要是吃过,你就一清二楚了。像她那样的烹调水平,那是只有性格文静、思路清晰的人才能达到的。我还常常会忽发奇想:不知道她心目中觉得自己那个怪物的丈夫、怪物的女儿怎么样?不过依我看,对他们她大概什么都认了,甚至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他们的怪。”
“你这话呢,要说有道理也有它一定的道理,”我说。“不过你说到现在,还没有告诉过我一丝半点具体的事实呢。”
“对,你说得对,”他回答说,“问题也就在这儿,老弟。我把我知道的、猜想的,全都告诉你了,这里边却就是没有一点具体的事实。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对莱格特我摸了一年,却始终没有摸到一点具体的情况。别忘了我这个人是好奇心很强的,而且为了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通常还是很有一手的,所以你看,凭我前面所说的这点理由,你是不是就可以相信他这个人是存心隐瞒了些什么,而且还隐瞒得相当高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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