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还能逃出去吗?
京畿重地,天子脚下。就在这座举世无双的都城中,一位帝国宰相刚刚曝尸街头,何况他们这两个卷入是非漩涡中的普通人。再也无法否认,大唐的荣光早已褪色,所有的繁华与荣耀都成梦的残片。身为今天的大唐子民,留给他们再三品味的只有飘渺的回忆、离乱的现实。
上达君王,下至黎民,每一个人都在盛世与乱世的夹缝中艰难生存着。来长安才不过几日,裴玄静已经深深地体会到这种举步维艰的困顿。
裴玄静轻轻叹息:“反正我只要遇到你就没好事。”
“会不会咱们俩八字相冲?”
“八字?”
崔淼说:“真的,我想……”
“嘘!别出声!”裴玄静突道,“有人来了。”她往屋子的角落里一猫,随手从杂物堆中又摸了根木头出来,心知未必管用,总能壮个胆。
5
来人的脸上蒙了块黑纱,只露出两只眼睛。身量纤细挺拔,裴玄静一眼便认出,正是白天在聂隐娘之后进屋的那个人。那人提起手中的一盏小油灯,见裴玄静蜷缩在角落里,冷笑道:“把手里的棍子扔了吧,我是来放你们走的。”
“你放我们走?”裴玄静很意外。
“少废话!”那人不耐烦道,“想活着出去就听我的。”说着从怀中摸出一把钥匙来,三两下便捅开了窖井盖上挂的铜锁,又费力地去挪铁盖。裴玄静伸手帮忙,那人斥道:“你闪一边去。”却朝着井下喊,“喂,下面的使劲顶一顶啊!”
裴玄静只好退到一边,眼睁睁看着窖井上下两人一起努力,终于把个厚实无比的浑圆铸铁盖滚到旁边。已经能看见崔淼的头顶了,突然那人从腰间抽出一把长剑,直指裴玄静的咽喉道:“你也下去!”
崔淼探头出来:“怎么回事?”
那人急道:“哎呀,窖井下面有暗道,我可以领你们出去。地面上走不得,要是被发现就完了!”
“行,听你的。”裴玄静抢步上前,站到了井盖边。
崔淼仰起头来看她,原本漂亮干净的面孔上黑一道灰一道,污垢之下的脸色十分苍白。
他盯着她,轻声说:“你也下来,万一……咱们可都别想逃了。”
“那我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待在下面。”裴玄静朝身后那人扫了一眼,故意大声说,“要死就一起死吧。你受我连累,我不愿贪生独活。”
崔淼愣住了。裴玄静说:“你让一让啊,堵在那里我怎么下去。”
崔淼忙朝下爬了几步,招呼道:“你下来吧,小心点,井壁上有凹坑,一步步踩扎实了。”
她依言一步一步向下爬,井壁十分潮湿,突然脚底踩空,整个人向下滑去。还没等裴玄静尖叫出来,崔淼从井壁一侧伸出双臂牢牢地抱住了她。
两人一块儿倒在井壁旁的坑道里。在漆黑一片中,裴玄静感到脸上撩过细微的风动,猛然意识到这是崔淼的呼吸。她惊起,挣脱了崔淼的怀抱。
“你不会水吧?”他问。
裴玄静探头往下一看,黝黑的水面上倒映着井口映入的微光。摇摇曳曳,还伴随着哗哗的水声。
“下面水深得很,而且流速很快,要是跌进去,肯定没命了。”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你看到朱雀大街两侧的水渠了?这些水渠纵横贯通,把整座长安城都连接在一起。每座坊里又各有小渠,但大多是明渠。东、西两市下面筑的是暗渠,这就是其中之一。”
裴玄静不可思议地朝下方俯瞰,只看见深不可测的流动的黑暗。
长安,这座城市仿佛从这一刻才向她揭开神秘的面纱,呈现出了金碧辉煌之下的另一张脸孔。
“它们通向哪里?”
“根据地势的话,自北向南,最源头是太极宫和大明宫,然后穿过整个宫城和皇城的地下,连通兴庆宫的龙池,再到东市和西市的两座放生池,一直经由南面的曲江出城,最后进入渭水。”
裴玄静惊奇地问:“和皇宫都连在一起吗?”
“是的,不过在皇宫里是暗渠和明渠都有的。”
“聊完了没有?”救他们的人也爬下来钻进坑道,“聊完了就跟我走,否则便一辈子待在这里吧!”
在封闭的坑道里听起来,那人的声音十分清脆,尽管刻意压低了,仍能听出是个少女。裴玄静的心里有数了。她也迅速观察了窖井下的环境,发现崔淼为了和自己讲话,一直艰难地扒着井壁,实在又费力又危险。裴玄静的心中似有所感。
“怎么走啊?”崔淼问,“坑道前方是堵死的,我都探过了。”
“当然是从水里走。”
“水里?”裴玄静和崔淼异口同声地惊呼。
“喊什么喊!”那人鄙夷地说,“我看过图纸,知道哪一段的沟渠深哪一段的浅。由此往西南方向,水深恰可容人通过。我们只要沿着暗渠走到东市外面就行了。等暗渠转成明渠,再找一个隐蔽的地方爬上去便是。”
裴玄静和崔淼对视一眼,心知别无选择,只有豁出去了。
因崔淼身量最高,那人把油灯挂在他的脖子上,叫他在最前面探路。裴玄静居中,那人自己殿后。三个人各自捏着鼻子,一个接一个浸入水中。
裴玄静在女子中身量不算矮,水也没到了胸口。气味倒不像想象的那么难闻,可是水冰凉凉的,还有些黏稠,周围又几乎漆黑一团,仅有最前方崔淼那里的一点光亮,她根本就看不清楚自己置身于怎样的水体里,身边又淌过些什么东西。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什么都不去想,一味盯住前方,否则即刻就会精神崩溃吧。
暗渠仿佛没有尽头。三个人谁都不说话,只有带着回音的呼吸声彼此相闻。每当走到一处岔道时,崔淼就会停下来,等待来自最后方的指令——向左或者向右。
也不知走了多久,正当裴玄静开始神思恍惚,觉得这辈子都走不出去,永远见不到日光的时候,前方的崔淼突然停下来,叫道:“这里有扇铁门!”
“你推推看,应该没有锁。”从后面传来的声音直发抖,估计也忍到极限了。裴玄静心下恻然……那孩子,终究还小呢。
崔淼果然打开了铁门。举起油灯往上照,惊喜地喊:“上面又是个窖井口!”
“爬上去吧。”
他们终于又回到了地面上。钻出窖井口,三个人都全身湿透地趴在地上喘粗气。不知从哪里来了一阵风将油灯吹熄,也没人顾得上。
崔淼有气无力地问:“不是说从明渠出去吗?这里还是一个暗渠的窖井口啊。”
那人回答:“我……实在走不动……了,反正是出口……管不了那么多……”
“也行吧。”崔淼含混不清地嘟囔,“只要我们不是钻到皇宫里面……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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