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再次肯定地说:“贼人不会再来了。”
“就照娘子的意思办。”聂隐娘也不追问,将手边一团毛茸茸的东西递给裴玄静,“你看那傻小子……呵,你的好兄弟还抓了贼人的一把胡子下来呢。”
裴玄静嫌弃地看了看这团乱七八糟的须髯,心中一动。假使硬生生从脸上扯下这么大团的胡须,且不说难度有多高,至少须根上会带着血迹,但这团胡须上却没有。她强忍着恶心又仔细捻了捻,似有所悟——这些胡须虽是真的,但不像是长在脸上,而是粘在脸上的。
也就是说抢走金缕瓶的人易容了。为什么呢?难道他怕裴玄静认出自己的真实面目?裴玄静想起第一次在长乐驿见到此人时,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莫非自己过去认识他?他究竟是谁?
聂隐娘从裴玄静手中拿走胡子,“娘子若不想再抓住那人,我就去烧了这堆脏东西吧。”
裴玄静点头:“好。”
没必要再寻根究底了。长吉已逝,金缕瓶交出去了,就连武元衡亲手临摹的半部《兰亭序》也在河阴仓的大火中化为灰烬。一切都结束了。整个“真兰亭现”的谜题,现在都和裴玄静没有半点关系了。
“女神探”失败了,她从未失败得如此彻底过。
“隐娘!”裴玄静突然问,“崔郎中呢?隐娘救下他了吗?”
聂隐娘摇头道:“我还在等着呢,不知静娘何时能记起他来?”
“隐娘……”裴玄静的脸红到了耳朵根。
“我没有救出崔郎中来,因为——他不让我救。”
“不让你救?为什么?”
原来,聂隐娘并没有潜入军营牢房去救崔淼,而是找了东都留守权德舆谈判。正如当年她被魏博节度使派遣去刺杀刘昌裔时,也是反其道而行之,放弃偷偷摸摸的寻常杀手做法,而是直接来到刘昌裔面前,开诚布公地说:我要杀你。
这一次,她同样直接来到权德舆的面前说:我要救崔淼。聂隐娘当然不会对任何一个人都采用这种方法。权德舆和刘昌裔本身就有许多相似之处:老奸巨猾、灵活圆融,具有极大的谈判空间。果然,权德舆对外称病不起,在见到聂隐娘时却神采奕奕。听清来意之后,他告诉聂隐娘,崔淼已经和自己达成了一项协议,事成之后崔淼定会无罪释放,所以他奉劝聂隐娘还是别节外生枝了。如果她真的想救崔淼,倒不如在权德舆的计划中出力。为了证实所言非虚,权德舆还特意安排聂隐娘与崔淼见了面。
“你见到崔郎了?他怎么样?”
聂隐娘道:“他吗?静娘了解他的,屁股都给打烂了还要故作潇洒,让人看着就来气。”
裴玄静不禁莞尔。崔淼的德行简直历历在目,确实叫人着恼,爱不得也恨不得。
不过崔淼的说法和权德舆是一致的。为了让裴玄静放心,他还请聂隐娘带一件东西给她。
当聂隐娘拿出匕首的时候,裴玄静感到一阵恍惚。她差点儿都忘记了,原来还有这么一件奇特的信物,曾经在她最迷惘绝望的时候,支撑着她勇往直前。
裴玄静从鞘中拔出匕首,昏暗的屋中顿时划过一道电光。
“好刀!”聂隐娘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裴玄静却看见秋水般的锋刃上,映出自己扭曲的面庞。青春仍然清清楚楚地驻扎在这张脸上,她的心却陷入无可挽回的沧桑。
叔父临别赠言:全力以赴,但求无悔——然而裴玄静并没有做到。为了天底下最愚蠢的所谓“神探”的自信,她浪费了最后一尺应该献给挚爱的宝贵光阴。她让他白白地等着,一直等到死。是她没有付出足够的珍惜。所以上苍降下惩罚来了,非要她拖过最后一刻才到,要她备尝失败的苦果,还要她今后一生都背负对长吉的亏欠,让她明白爱容不得耽搁。
痛悔的巨浪席卷而来,将裴玄静整个地淹没了。她真想死,刀就在手中!
聂隐娘从裴玄静手中夺过匕首,担心地问:“你怎么了?”
裴玄静缓过一口气来,“我……没事。”
聂隐娘又盯着裴玄静看了看,方道:“崔淼受刑之前,匕首就给搜出来了。因为我答应参与权德舆的行动,他便顺水推舟,同意崔淼的要求把匕首交给我,也算双方互换的信任吧。但是崔郎中作为人质,只能继续关押,除非权德舆的计划能成功。”
“是什么样的计划?”
“静娘就别管那些了。”聂隐娘温和地说,“我已让夫君赶去洛阳助阵,此事定成,不必担心。崔郎中嘛,这会儿在牢里养得好好的呢,不日就能平安归来。”
裴玄静点了点头,“禾娘也一起去了吗?”
“禾娘吗?”聂隐娘淡淡地回答,“她走了。”短短三字中似乎另有深义。
裴玄静没来得及细问,门上响起敲击声,有人在外面唤:“娘子,娘子,起来了吗?”
是郑氏带着两个小儿郎来看望了。
乡民着实淳朴。虽然一夜过去,裴玄静和李弥双双负伤倒下,昨天陪着裴玄静来访的小娘子不见了,却换成一个看不出年龄身份的超凡脱俗的女子,这一连串怪现象居然都让裴玄静随口搪塞了过去。
听说来了夜盗,郑氏还一个劲地自责,肯定是用首饰换钱时让人给盯上了,这才引贼上门。裴玄静忙说钱并没丢,又给郑氏介绍聂隐娘这位“阿姐”,才算把话题岔开。郑氏一见聂隐娘,像找到了主心骨,拉着她就开始商量李贺的后事,反而把裴玄静撇在一边。聂隐娘虽然气质冷傲,到底看起来阅历丰富,镇得住。
快到晌午的时候,棺材以及一应丧事的用品都送到了。郑氏叫来乡亲,大家一起动手在院子里搭起了简易的灵堂。棺木前支起香案,白幡在微风中飘荡。聂隐娘和郑氏忙前忙后地张罗,不仅把丧事安排地妥妥当当,还顺便把冰冷破败的家也整理了一番。该扔的扔,该添的添,连灶台也重新点起火来。
借着一场丧事,这个家居然又活过来了。
聂隐娘留下来,每天除了料理家务,还要帮裴玄静和李弥换药治伤。裴玄静伤得较轻,三天后就基本复原了。李弥被络腮胡子打破了头,伤得比较重,但经过几天精心照料,也好得挺快。
裴玄静发现,虽然聂隐娘嘴上“傻小子”、“傻小子”地叫,其实她非常喜欢李弥,对他特别地好。
是啊,谁会不喜欢这个“傻小子”呢?
十五六岁清秀干净的少年模样,七八岁纯真无邪的儿童心性。而且确如裴玄静所认为的,李弥绝对不是个傻子。若是以儿童的标准来看,他甚至算得上聪明绝顶。只是一场疾病把他的心智永远留在了童年,从而也与肮脏的成人世界彻底无缘。难怪李贺硬撑着那么虚弱的身子,也要坚持照看这个傻弟弟。
裴玄静问李弥,那天为什么要拼命去追络腮胡子?
“因为他烫了哥哥的脸。”李弥瞪大眼睛说,“我要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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