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静几乎要落下泪来,轻轻抚摸着李弥肿得老高的眉骨,说:“你打不过他的。以后不管碰到什么事,都先问一问嫂子,好吗?”
李弥认真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裴玄静又把聂隐娘带回来的匕首递给李弥,“这是哥哥的东西,今后就给你了。”
“给我?”李弥想了想说,“好啊,以后再遇上坏人,我就用这个!”
“首先要保护好你自己,这是最重要的。”
李弥说:“嫂子,你叫我自虚吧,哥哥就这么叫我。”
自虚?裴玄静明白了,这肯定是李弥的字,而且一定是李贺给他起的。“好的,我知道了,自虚。”长吉,裴玄静在心里说,自虚就交给我了,你放心吧。
裴玄静想给李贺找一块墓地,乡亲们都说附近的汉山是风水宝地,裴玄静就请聂隐娘相陪,去山上走走看看。李弥尚未伤愈,便让他留在家中守灵。反正他现在认准了裴玄静,嫂子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绝无二话。
夏末秋初的汉山上,古柏苍然、林壑茂美。溪涧环流发出悦耳的奏鸣,仿佛能使悲苦散去,让压抑已久的心灵感到一线开朗。
聂隐娘在崎岖的山道上如履平地,走得异常从容。裴玄静也勉力跟随着,不知不觉中,二人便登上山顶。汉山本身并不算高,从山顶往四周看,除了昌谷的村庄安然隐匿在群山环抱之中,其他举目所见的山峦都在上方。
聂隐娘指着西南方向道:“那边山坳中的殿宇就是玄宗皇帝的行宫连昌宫,山下有一座三乡驿,是东都洛阳西去长安的第一座驿站。咱们这次是走的水路,若是走陆路经洛阳来昌谷,少不了在三乡驿落脚的。”
“隐娘去过洛阳吗?”
聂隐娘轻叹一声,“那年朝廷召刘帅回京,我不愿跟随,便辞他而去。谁知刘帅尚未回到长安,就在洛阳病故了。我曾去祭拜了他一回……”
因为一场未成功的刺杀,刺客聂隐娘竟然去乡背主,毅然投在刘昌裔麾下,为他尽忠效力数年,辞别后还恋恋不舍,专程去哭祭旧主。裴玄静总觉得,聂隐娘的传奇和刘昌裔密不可分,这两个人之间的缘分也格外使人好奇。他们到底在彼此身上看到了什么呢?
趁着今天这个云淡风轻的舒爽日子,裴玄静鼓起勇气,向聂隐娘提出自己的疑问。
聂隐娘并没露出受到冒犯的神色,她从地上捻起几根青草,放在掌心慢慢揉搓,许久才说:“我一生中最重大的决定都是在须臾之间做出的。佛经上说一昼夜有三十个须臾,又说二十念者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可是佛还说,人生不过一瞬。”
裴玄静默默无语。又过了好一会儿,聂隐娘笑道:“我刚一遇到刘帅,就决定要跟随他。正如当年我看到夫君的第一眼,便起意嫁他,同样都是须臾间的决定。你要问我理由,真没什么。”
“隐娘和夫君会共度一生的。”裴玄静说。
“但愿如此。”
“其实我也是……”裴玄静又说,声音发涩,“我也是第一眼看见长吉,便想嫁给他,这辈子就只想嫁给他。”她的眼睛潮湿起来。
聂隐娘将她的头揽过去,让裴玄静靠在自己的怀中,柔声道:“所以静娘,我们是一样的人。”
裴玄静不由自主地闭起眼睛,她很早就失去了母亲,也没有姐妹,她不知道女性的怀抱是这样温暖柔软,带着淡淡的甜香,令人迷醉……
“而且你的决心更坚定,智慧更透彻。你名为静,我名为隐,其实都是同一个远离尘世,与凡间隔空相望的意思……静娘,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裴玄静猛然清醒过来,她直起身,困惑地看着聂隐娘,“跟你走?”
“我知道你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是有些突然……假如李长吉还活着,我也断断不会提出来。但是,现在他去了,你在这世上已是孑然一身,又何必留恋呢?”
裴玄静真的糊涂了,她问:“禾娘呢?我以为你想带走的是禾娘。”
“不,她的尘缘未了,不合适跟随我。”
“那她现在去了哪里?”
“走了。我说过她走了。”聂隐娘恢复了一贯的冷漠神情,“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啊!”
“我屡次试探她,也给了她机会,但她困于强烈的爱憎之中,终是不能强求的。”
“可我不明白,隐娘不是答应了王义收留禾娘吗?”
“他并没有要求我收留禾娘。他只求我把禾娘从贾昌那里带走,送她出长安。”
“出长安以后呢?”
聂隐娘摇头道:“他没有说。我想当时他还抱着一丝幻想,指望自己能从刺杀案中全身而退,向你的叔父尽忠报恩之后带着女儿远走高飞。他想得太美好了。况且,以禾娘那性子,根本不会跟他走。”
这倒是,裴玄静想,禾娘对王义没有信任,更谈不上亲情。她一门心思所想的,是崔郎中。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王义对她的关爱与牺牲,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
裴玄静突然又有些困惑了,她一直认为是刺客用禾娘来胁迫王义,使他不得不配合刺杀的行动。但是现在看来,分明是禾娘自己不愿意跟王义离开,那么胁迫王义的人又是谁呢?刺客在哪里呢?而且从禾娘的描述来看,贾昌的院子简直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王义为什么非要带她走呢?
她向聂隐娘提出这个问题。
聂隐娘说:“王义只说禾娘留在长安有危险,必须要把她送出去。他还说有我保护的话,即使朝廷也无法对禾娘下手了。”
“朝廷?朝廷为什么要诛杀禾娘?”
聂隐娘摇了摇头。“谁知道?皇帝要杀人,还需要解释吗?”
皇帝……裴玄静一下子想起和皇帝在贾昌小院中的谈话。盛夏的艳阳之下,天子用阴森而轻蔑的口吻谈起禾娘的身世,仿佛在谈一只误入陷阱的小野猫。她能对他构成什么威胁?为什么不干脆打开牢笼,放了她任其自生自灭,却非要除掉她?难道在禾娘的身上,还牵扯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皇家恩怨吗?
确实,只要有聂隐娘在,就连皇帝也动不了禾娘。可现在呢?
“禾娘离开了你,会有危险吗?”
“应当不会,她现在这样离开,没有人能找到她。”
看见裴玄静依旧愁眉不展,聂隐娘轻抚她的肩头,劝慰道:“各人有各人的命,静娘不必太执着了。至少,禾娘走的是她自己挑选的那条路。”
“可是她还那么小……”
“你也不大呀。”聂隐娘微笑着问,“怎么样?想好了吗?静娘愿不愿意跟我走?”
裴玄静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得说:“我当不成刺客的。”
“谁要你当刺客。”聂隐娘微嗔,“我自辞别刘帅起便放下屠刀,不杀人久矣。你与我相识至今,何曾见过我伤人?杀人也是一种选择,说不做就不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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