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静更想不通了,“那隐娘要我跟随,去做什么呢?”
“当然是去纵情山与水,畅游天地间。去修道,去游仙,既隐且静,遂得逍遥自在的真境界……并且静娘,我并不是要你跟随我,而是要你和我做个伴。”
“做伴?隐娘不是有夫君做伴吗?”
聂隐娘一笑,“静娘随我同行之时,便是我与夫君的缘尽之日。到时我会为他在东都留守处谋个虚职,保他余生无忧。这次他帮了权德舆剿匪,东都留守应当会收留他的。”正对着裴玄静讶异的目光,聂隐娘继续说,“我出身魏博,今生绝不效忠于朝廷。刘帅已故,我也不会再为任何一个藩镇效力。这次介入武元衡刺杀案中,一则是答应了王义保护禾娘,还有就是为了静娘。此外,再无理由可以让我出手。我已是一个彻彻底底的自由人,只想——要一个人来陪。”
裴玄静从未听到过如此豪迈,又如此寂寞的表白。这段不可思议的话,出自一个女子之口,就更加令人感叹。
她知道自己必须回答了,便直视着聂隐娘,清清楚楚地说:“不,隐娘,请恕我不能从命。我要留在昌谷,照顾自虚,整理长吉的诗……我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做。红尘万丈皆可抛,但我舍不下这个家,因为它是我千辛万苦才求来的,而且……我亏欠他的太多了。”
聂隐娘只应了一个字:“好。”
群山寂寂,天地无声。前方山峦起伏,宛如少女的玉体横陈。裴玄静听说过,那座山叫做女儿山。当年玄宗皇帝住在连昌宫中,正是见到女儿山上云雾缭绕,如同仙女下凡般的美景令人神往,于是灵感大发制成《霓裳羽衣曲》。虽然有了曲子,却很长时间找不到匹配的舞者。没人能舞出曲中的神韵,将天子梦中的舞蹈带到人间,直至杨玉环出现在他的眼前……
突然,裴玄静看到滚滚浓烟从连昌宫的方向升腾而起。她惊呼:“隐娘你看,那里怎么了?”
聂隐娘平静地回答:“应该是权留守在行动了。”
7
事到如今,聂隐娘才对裴玄静透露了崔淼和权德舆的计划细节。
根据崔淼向权德舆提供的线索,平卢节度使李师道雇佣的刺客将在东都洛阳发动暴乱,目的还是向朝廷示威,逼迫皇帝从淮西退兵,进而彻底击溃皇帝的削藩大计。淮西、平卢和成德这几个藩镇唇齿相依,一直都在共进退、同生死地对抗着朝廷。淮西与朝廷在战场上正面作战,成德节度使和平卢节度使也都没闲着。行贿和诋毁宰相武元衡是成德藩镇所为,而刺杀武元衡和裴度却是平卢藩镇的杰作。
在长安刺杀得手后,刺客们继续赶往东都。他们潜入洛阳,组织人手偷运武器,准备对东都留守府发起进攻。根据崔淼之前的判断,刺客很有可能会先选择洛阳郊外的一个隐蔽场所,安置人员和武器。由于大唐两京都实行宵禁制度,所以刺客必须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才能行动。据崔淼说,他们定下的行动日期应该就是七夕节这一天。因为按照习俗,这天夜里女子们要望月乞巧,为自己求个好姻缘,所以七夕夜的宵禁通常形同虚设,以便百姓们尽情娱乐。
然而崔淼也无法提供刺客藏身的确切地点。权德舆得到情报后,为免打草惊蛇,就派手下在洛阳城内外秘密搜寻刺客的藏匿之处。现在距离七夕还有几天,权德舆必须在此之前找到刺客的巢穴,将他们一网打尽。聂隐娘的夫君赶往洛阳,就是去配合这一行动的。
今天,当聂隐娘看见从连昌宫那里冒起的浓烟时,便推测是权德舆终于得手了。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白乐天在《长恨歌》中描绘过连昌宫中的长生殿,它曾见证过一桩倾国倾城的人间情事,如今却成了刺客精心挑选的暴动据点。
曾经万事俱足的开元天子,先是失去了心爱的女人,再又失去了皇位。光辉夺目的盛世和帝国的荣耀宛如流沙逝水,一一从他的手中溜走。时至今日,他的后代终于连祖先的尊严都快保不住了吗?当今的皇帝,捉襟见肘、腹背受敌,哪里还像是这片江山的主人?
裴玄静却在琢磨,为什么崔淼会知道刺客的行动?假如他知道洛阳的暴动计划,那么长安的刺杀案呢,河阴的纵火案呢,他是不是也都知道?
算了,她马上把所有的问题从脑子里赶跑了。与崔淼相处这么久,总应该习惯他的各种神神叨叨了吧。至少她所眼见为实的,都是他对自己的好,这就足够了。
裴玄静再也不想做什么“女神探”了。现在她只是一个农家女子,怀着最简单朴素的愿望——盼望恩人崔郎中能早日获释,隐娘的夫君也能平安归来。
第二天一早,聂隐娘就等到了夫君。
这沉默的汉子一如既往,只用寥寥数语告知她们,东都留守派出的金吾卫成功围剿了躲藏在连昌宫中的匪徒,活捉数十人。为首的和尚净空和净虚负隅顽抗,均被当场诛杀。匪徒中除了平卢藩镇的人之外,还有一部分是来自成德藩镇的。据供述,成德藩镇本来也策划了在京城刺杀高官,名单中除了武元衡和裴度之外,还包括了其他几名当朝宰辅,只不过内部协调没做好,让平卢藩镇抢了先。
聂隐娘冷笑道:“这么说来,皇帝杀张晏等人也不算冤枉了。”
他又说,本次行动几乎全歼匪徒,只有一个成德牙将尹少卿逃跑了。不过此人已受了重伤,料想也跑不了多远的。
尹少卿?裴玄静记起来了,自己第一次是从吐突承璀的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的。吐突承璀说,正是这个尹少卿用金缕瓶行贿武元衡,之后还怂恿成德节度使王承宗用此事上书皇帝,诋毁武元衡。
所以,那夜闯入家中抢走金缕瓶的,应该就是尹少卿了。他有一脸伪装的络腮胡子,从长安出发就尾随着她。在长乐驿曾经潜入她的房间,但没有搜出金缕瓶,最终却在昌谷夺走了它。
理清楚这些来龙去脉,裴玄静有了一种莫名轻松的感觉。承认失败也好,选择放弃也罢,她终于能够让自己的心胸留白,从此只装载昌谷的山水、长吉的诗。裴玄静再也不需要和那个喧嚣复杂充满阴谋诡计的世界打交道了。
墓地暂时定不下来,天气又热,棺木不宜久存家中。在聂隐娘夫妇帮助下,裴玄静将李贺的灵柩送到昌谷镇上的永慧寺中停灵。
办完这些,聂隐娘夫妇便告辞了。他们并没有说明将去何方,裴玄静也没有打听。
载她来昌谷的小舟还泊在村外的昌涧水岸,溯流而下,半日不到能汇入洛水,再由洛水即可进入大运河了。天地依旧广阔,容得下任何一个人。
裴玄静将李弥留在家中,自己一路送隐娘夫妇出村。
走在路上,聂隐娘取出一面小巧的铜镜,交到裴玄静的手中,说:“静娘哪天想见我,就把这面镜子送去磨镜的铺子,不论长安还是洛阳,我们都能很快得到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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