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如此,人们的心情总不会太好。佳节已经过去,没有理由继续寻欢作乐,外面又天寒地冻的,市面顿时变得十分萧条。只有轮流供奉佛骨的寺院前,仍然从早到晚人头攒动,香火氤氲。大安国寺门前的那场变故,很快就被遗忘了。
经过数度迁转,今天佛骨来到了靖安坊中的西明寺。一大早起,梵音法唱就从街头到巷尾,把向来安静的靖安坊闹了个鸡犬不宁。
在韩府空落落的后花园中,韩湘无奈地放下洞箫。箫音完全被四面的喧哗掩盖了,烟火持续不断地飘进来,弥漫在掉光了叶子的枝头上。
“算了,下回再吹给你听吧。”韩湘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
李弥的面孔已经清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梳理整齐了,瘦弱的身躯裹在厚厚的棉袍中,看起来就是一个清秀沉默的青年。但那两只始终纹丝不动的眸子,又使不知情的人望而生畏。
几天过去,韩湘倒是习惯了他的这副样子。李弥彻底封锁了心智,拒绝再与这个尘世有任何交流,对此,即使不知详尽的来龙去脉,韩湘仍然可以理解。
在李弥的手中,从早到晚牢牢地捏着一支歪歪扭扭的金簪,就像捏着自己的性命。韩湘记得这支金簪,它曾经插在青春少女禾娘乌黑的发髻上。韩湘还记得,在金仙观繁花盛开的院子里,在禾娘和李弥这对少男少女的围绕中,自己曾经吹了一曲洞箫给他们听。那是一个杨柳翻飞的明媚春日,李弥念起了哥哥长吉的诗句:“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东风不用媒。”
美好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就像那么可爱的禾娘,再也见不到了。每每想到禾娘,韩湘的心便会痛不可支。他痛恨自己没有保护好禾娘。他无法欺骗自己说,禾娘是嫁给东风去了,就如他无法欺骗自己说,崔淼正在潇洒地行医江湖,而裴玄静已得道飞升,成了九天之上最美丽的女仙……
即使逍遥如半仙的韩湘子,也无法对昭彰的罪恶视而不见。但他所能做的不多,只能尽心尽力地照顾李弥。
郭鏦将李弥送来韩府时,说是在金仙观地窟中找到的,却对整个经过语焉不详。不该问的就不问,这个道理韩湘还是懂的。由叔公的一首《华山女》联想到裴玄静的下落,如今不仅得知她安然无恙,还找回了失踪两年多的李弥,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郭鏦还给韩湘送来了裴玄静的亲笔,那是长吉的一首诗。正是这首诗,帮他安抚了刚来时如癫似狂的李弥。韩湘非常喜欢这首诗——
“丁丁海女弄金环,雀钗翘揭双翅关。六宫不语一生闲,高悬银榜照青山。长眉凝绿几千年,清凉堪老镜中鸾。秋肌稍觉玉衣寒,空光帖妥水如天。”
在韩湘看来,诗中的字字句句都是形容裴玄静的。长吉心中的裴玄静肯定就是这样的:一位在海底沉默千年的仙女,当她揽镜理容时,世间沧桑便如流水般从她的眼前掠过。仙女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默默凝望着大海中天空的倒影。
但长吉肯定想不到,裴玄静有朝一日会陷入到大明宫中。
忽然一声惊呼,打断了韩湘的思绪。李弥的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吼声,鲁莽地将一个人推倒在地。
“哎呀,李兄!”韩湘连忙上前搀扶,“你惹他干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他……”
李复言猛咳了一阵,才缓过气来:“我看他的手里什么东西一晃……朝你扎过来。我正是、知道他脑筋有问题……才怕误伤到你嘛……”
韩湘笑了:“没事,不就是这根宝贝簪子嘛,喏,他成天不离手的。”
再看李弥,竟将他们二人的对话置若罔闻,正专心致志地握着金簪,在山石上刻出一条横线。山石上已经从上到下刻了好几道同样的横线。
李复言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猜……会不会是在记日子?”
“用这个方法记日子?”
“他好像在地底下待了两年多,可能只有这个法子标记日子吧。”韩湘道,“我也不清楚,总之他不会伤害人的。李兄尽管放心。”
李复言讪笑着理了理头巾。天光之下,他看上去特别憔悴,一副病骨支离的样子。
韩湘问:“李兄今日大好了?”
“唉,成天躺着也难受,今天我觉得还有点儿力气,便支撑着出去逛了逛。”
“是不是去西明寺看佛骨了?”
“去了西明寺,不过没看见佛骨。”李复言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抖抖索索地递过来,“……却看到了这个。我觉得有些新奇,便带回来给韩郎瞧瞧。”
“哦?这是什么?”韩湘好奇地展开来,见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好像是一篇文章?”
韩湘读起来。院墙之外,诵经祈祷的声音嗡嗡不绝,像平地响起的冬雷般突兀而沉闷。空旷的院中,刺骨寒风在每一条枯枝的缝隙间掠过。
韩湘突然抬起头:“李兄,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就在西明寺前。”院中明明只有他们三人,李复言却压低了声音道,“有人在私下兜售这个,幸亏我身上带了点钱……可不便宜,花了一百钱呢。”
“竟有人如此胆大?”
“我看了也吓一大跳。”李复言道,“韩郎,你说这里头写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韩湘只觉得太阳穴针扎般地疼,眼神有些涣散。他勉力定睛,盯在那五个字上——《辛公平上仙》,正是这篇奇文的名字。
李复言道:“我可是看得毛骨悚然啊!圣人怎么就被杀了呢?偏偏它这一通胡言乱语还有模有样的,像是亲眼所见的呢。”
韩湘的脑子乱作一团。叔公在蓝关道上发出的警告,时隔数日,竟在这篇奇文中得到印证?
不对!从描述的方式来看,《辛公平上仙》应该是在讲述一件已经发生的往事,而非预兆!难道在大明宫中,曾经发生过一场弑君惨案,至今不为人知?会不会只是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的胡编乱造?但其中写到的宫中场面,宫人、内侍还有阴兵阴将都栩栩如生,若非常在大内走动,且熟知皇家规矩的人是不可能写得出来的。
韩湘问李复言:“李兄,你可曾打听过此文的出处?”
“我只听说,此文最早是在上元节的夜里出现的。”
“上元节的夜里?”
“对,就在百姓倾城而出观灯之时,有数盏祈愿灯从天而降,便携带着这篇文章。”
韩湘紧锁双眉,这样做等于昭告全长安,何人竟有如此胆量?
“当时就有不少人捡来看了,全都吓得魂飞魄散,有撕的有藏的,都不敢声张。隔了好几天,街头巷尾才陆续听人开始议论,都在悄悄猜测阴兵何时入宫,圣人何时上仙。偏有无良商人敢发这掉脑袋的横财,偷偷地把文章刻印了,在人群聚集处以高价售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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