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嘛!”吐突承璀眉飞色舞起来,“我告诉你啊,第一次在裴度府上见到她,我很是吃了一惊呢。”
李忠言只是“哼”了一声。
“我不敢对圣上明说,就拐弯抹角地提了提。谁知道,圣上还真上心了。”
“你不就希望这样吗?”
吐突承璀只当听不懂李忠言的嘲讽,继续兴致勃勃地道:“圣上是在贾昌的院子里第一次召见她的。见过之后,圣上就下令把那院子给拆了,还让我把东墙上的字拓给你。记得吗?”
李忠言自然懂得他话中的含义,却有样学样,对吐突承璀的暗示置之不理,反问:“现在将她关在这个地方,也是同样的原因?”
“这个嘛……”吐突承璀犹豫了一下,叹道,“谁叫她非要和圣上作对呢?其实圣上对她已经够容忍的啦。这次她说了那么十恶不赦的话,圣上都没舍得杀她。”
“十恶不赦的话?”李忠言举头眺望东方,黑漆漆的天边只有一颗金星闪耀着。少顷,他方淡淡地说:“那话你我难道没有说过?只不过是在心里说罢了。”
“我可绝对没有啊!”吐突承璀顿时急得青筋直爆。
李忠言好笑地问:“也没那么想过?”
“当然没有!你们都不了解圣上,可是我相信他!他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
李忠言沉默。
吐突承璀对李忠言道:“行了,想看的都让你看了。现在该说了吧。”
李忠言不慌不忙地说:“不忙。我们这就回丰陵吗?”
“你还想去哪儿?”
“中间能不能在东宫停一下?我想最后再去看一眼。”
吐突承璀沉吟:“倒是顺路。不过……”终是面色一寒,“我看还是算了吧。天这么黑,就算到了东宫外头,也看不见什么的。”
他示意军卒,将一辆马车赶过来。
“该上路了。你我一起,咱们边走边说?”
“好啊。”李忠言微笑,“到丰陵时天就大亮了。”
车轮“咕噜噜”地转起来。皇宫中的甬道修得比任何地方都平坦,马车行进得格外平稳。李忠言掀起车帘向后望去,皎洁的月光下,那座孤零零的祭天台通体雪白,仿佛玉石雕琢而成。在它最初建成的时候,没有人会想到它将成为一座牢房。更没有人会想到,有朝一日它会收藏起一切秘密的根源。
“别看啦。”吐突承璀说,“马上就进夹道了。”
李忠言放下车帘。
贴着皇宫外墙修筑的夹道,以太极宫的西端为起点,一路向东,沿大明宫的南侧直抵长安城的东墙,再从那里向南经过兴庆宫,然后跨越整个长安城,一直抵达最南端的芙蓉园。穿过芙蓉园,就是乐游原了。
李忠言神往地想,从乐游原下经过时,但愿能够听到青龙寺的钟声。如此,他这一趟也就圆满了;他这一生也就圆满了。
车帘外突然变亮了,随着马车行进渐渐暗下去,然后又亮起来,周而往复。李忠言对此再熟悉不过——夹道两侧的砖墙上每隔一丈,便有一盏长明灯,不分白天黑夜地点着。所以夜间在夹道中行进时,就有这种时明时暗的效果。
吐突承璀坐在对面盯着他:“说吧。”
“我就是辛公平。”
“你?”吐突承璀并不显得惊讶。
“是我。《辛公平上仙》这整件事都是我干的。”
“就你一个人吗?”吐突承璀夸张地扬起眉毛,“不可能吧。”
“倒是还有一位帮着联络。”
“是谁?”
李忠言问:“你还记得李谅吗?”
“李谅?是不是那个彭州县令李谅?”吐突承璀的脸色一变,“他不是在罗……哦,在永贞元年的谋反案中被处死了吗?”
李忠言道:“他有个兄弟还活着,后来设法找到了我,说是想为兄长报仇。我便让他帮我实施辛公平之计。我告诉他,当年武元衡任御史中丞时,李谅的罪名就是武元衡拍板定案的,所以报仇应该针对武家。”
吐突承璀惊叹:“你好……歹毒啊。”
李忠言一笑:“怎么?难道你希望我说出陷害罗令则和李谅的真正元凶?”
吐突承璀阴沉着脸不吭声了。
少顷,李忠言道:“总之,他一口就答应了。”
“他是自己去丰陵找你的?”
李忠言点了点头。
“好啊!还真把皇家陵园重地当成西市了,想进就进?”吐突承璀勃然大怒,“那帮饭桶,看我不狠狠地收拾他们!”
李忠言劝道:“百密尚有一疏。你呀,就别为难把守陵园的神策军了,长年累月待在那种地方,是个人都会变得麻木的。况且,陵园里的人绝对出不去,这一点守军们看得还是很紧。但偌大一个丰陵中,尚有几百号活人,总需要运送粮食蔬果进去,故而对进园的人有时盘查得并不太严格。”又笑了笑,“至少我是绝对不能跨出陵园一步的。对此,吐突将军大可放心。”
“不对啊!”吐突承璀皱眉道,“我听段成式那小子供称,他是在骊山上见到辛公平的,你人既然出不得丰陵,又如何能去骊山?”说着,不禁上下打量李忠言,“你究竟捣的什么鬼?莫非学会了分身术?”
李忠言大笑起来:“我要是有那个本事就好咯。哪有那么玄乎,其实说穿了,就是一点障眼法加迷魂阵而已。”
“障眼法加迷魂阵?”
“很简单。我之所以约段成式在骊山行猎的时候与他见面,就是为了避开长安城的宵禁。当时他被蒙上头,由马车一路载着去往的正是丰陵。”一边说,李忠言一边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假胡子,往下颌处比了比,冲着吐突承璀微笑。
“哈哈,对啊!”吐突承璀猛拍大腿,“我明白了!从骊山去丰陵反而比从长安去更近。一个晚上足够来回,而且都是在夜间的深山里行路,凭耳朵听不出任何区别。段成式会以为,马车带着自己在骊山里兜圈子,实际上都跑那么远了。”他看着李忠言,“可你费这么大劲却又为何?随便派个人给他讲《辛公平上仙》的故事不也一样吗?比如那个李谅的兄弟?干吗非得你自己讲给段成式听,这也太冒险了吧?”
“任何人都讲不出我的感受来。”李忠言正色道,“在我的心中,《辛公平上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你——唉!”吐突承璀长叹一声。
“况且,我也想亲眼见一见段成式。”
“见他?为何?”
“当你想害一个人的时候,至少得先看他一眼吧。”
吐突承璀感触良多地说:“那个段成式嘛,不过就是个少年人。”
“是啊,一个聪明、正直、前途无量的少年人。”李忠言微笑着说,“是个好孩子,所以吐突将军就别再为难他了。我还想拜托吐突将军去恳请圣上,就说段成式只是落入了我的圈套,无辜受到陷害。圣上对武元衡的感情那么深,段文昌又是现今朝廷中的肱骨之臣,放过段成式乃皆大欢喜的好事,何况,那孩子本来就没有罪。我原本光想着要翁债孙还,如今想来,还是太过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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