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系,我……我不怕……”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表情却很快镇定下来。尉迟方这才觉察到自己的失态,窘迫之下连忙放手,后退了一步。李淳风仿佛什么也没看见,径直走过去,仔细翻捡地上尸骨,神情专注。
“看这骨殖模样,只怕已经死去数十年了。”
“数十年前?”
“嗯。骨骼整齐,没有死后移动的迹象。”
“他们是……被人杀死的?”
“不是。遗骨没有刀剑痕迹,且姿态自然,无张口呼救的扭曲之态,也看不到挣扎痛苦表情,倒像是……”沉吟片刻,酒肆主人接道,“倒像是择地而亡,平静死去。”
不知何处吹来的飒飒凉风掠过身旁。白骨丛中,青衫男子独立其间,袍袖轻扬。这情景说不出的诡异,令人毛骨悚然。尉迟方不禁打了个寒噤,迟疑道:“你是说,他们就死在这里?”
李淳风并未回答,却突然眼前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看这个!”
就在屏风一样的石壁北面,刻着数行字迹。字体怪异,尉迟方不识得。拂云走了过去,拂开石上浮尘,仔细辨认,转头道:“是小篆,”随即轻轻念诵起来,“阳山无心子,识于此……”
话音方落,李淳风动容道:“竟是那位无心真人?此人少年学道,颇有盛名。当年隋帝曾想延请入宫,被他连夜逃走,遁入终南山中。传闻他已经学成升仙了,却原来……”
摇了摇头,住口不语,听拂云读下去,“青湘,女弟子也。生死相从,矢志不渝。余初以道心自持,拒之甚坚,后终感其诚,绸缪互通。恐不容于世,乃遁入山中,隐居于此。”
尉迟方恍然,道:“原来这无心子并不是修仙得道,而是和门下女弟子私奔了?真是个欺世盗名之辈!”
“嗯?”眉头略扬,李淳风道,“此话怎讲?”
“别人都以为他成了仙,结果却是贪恋美色的凡夫俗子,可不就是欺世盗名么?”
“都说成仙,真正得道的又有几人?我倒觉得不必拘执于此。”见拂云呆呆出神,俯身去看最后几行字,“余少年学道,自谓仙道可求,人间欢爱弃如敝屣。然尘缘易了,痴念难脱;情天有憾,大道无成。此刻方知一日相守,尤胜从前种种,纵堕尘俗、毁道心,万世千生,终无悔也。”
字迹虽然潦草,那“无悔”二字却像是用力刻上去的,深深透入石中。拂云站着不动,怔怔道:“这两人……”
“嗯?”随着她的视线,看见那两具尸骨:女子侧身面向男子,右手与男子左手交握,十指紧扣,虽然血肉化尽,手和手之间仍分拆不开。李淳风见她脸上露出悲悯之色,心中已知她所想,道:“这两人死状平静,并没有什么痛苦。有挚爱之人执手相伴,死亡来临之时,便会少些恐惧。”顿了顿,低声道,“不必难过。”
拂云听到这句话,触动心事,不假思索地道:“那她呢?你那时,可在她身边?”
一言出口,拂云这才发觉自己孟浪,下意识地以食中二指掩住了唇。尉迟方看着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在。她是独自一人。”
语气平静,仿佛刚才对方所说的,只是天气一类平常问话。拂云不禁默然。尉迟方不明所以,发愣道:“这是数十年前的事,李兄怎会在?”
听校尉如此说,李淳风哈哈大笑起来:“这可难说了。说不定李某便是修炼过的妖怪。”
他神色轻松,尉迟方原先隐隐的担忧也随之化尽,道:“我可不怕什么妖怪,倒是那山鬼……世上当真有这种东西吗?”
李淳风尚未答话,拂云突然低声叫了起来:“这里也有字!”
就在两具尸骨的上方岩石上,另有一些模糊的字迹,刻痕比石壁上那些浅得多,也凌乱得多,仅能勉强辨认一些断续的字来:“绝命……大凶……天之亡……吾女……”字迹越来越潦草,到了最后,赫然是三个重重涂抹的字:“山鬼降”。
气氛刹那间凝固起来。拂云紧紧咬住嘴唇,尉迟方却不明所以,仍在追问:“写的是什么?”
看了看两人紧张神色,酒肆主人直起身,伸了个懒腰:“管他写些什么。若是古董金银,倒还能卖些价钱。这山洞有些奇怪,还是先出去为好。”
话音方落,突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随着这声音,整个洞窟摇晃起来,地面起伏跳动,脚下不像是岩石,倒像是海中一叶小舟,四周碎石簌簌掉落。与此同时,池中水冲天而起,形成一道十数丈的水柱,看起来就像是有一条巨龙正昂首向天。
这景象诚然是平生未见,骇人听闻。尉迟方大惊之下,吼道:“小心!”耳边巨响轰鸣,却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到。地面震动,人随即站立不定,连忙坐倒。水柱带起飞溅的水花,一直浇到他身上,竟是微微发烫。
拂云早已不由自主蹲下身子,她秉承了母亲的性情,看似柔弱,却有极其罕见的勇气。但此时此刻,面对这仿佛世界末日的情景,也只剩下惊恐忐忑,心中只是想:“这就要死了吗?”下意识地伸出手,却和另一人相触。双手交错之际,宛如找到了救命稻草,牢牢将对方抓住。便在这一刹那,对方也反过手来,毫不犹豫握紧了她的手。感觉到对方掌心的温热,不知为何,突然间心中宁定下来,似乎只要知道那人在身边,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没什么可惧怕的了。
说起来不过是一盏茶时间,却像是过了很久。水柱慢慢变小,终于平静下来。三人惊魂未定,酒肆主人率先放开拂云的手,不顾地面仍在晃动,跌跌撞撞直奔池水边。定睛望去,水面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只是在水池中央,能看到仿佛开锅一般的气泡。
“这……这里有妖怪?”
李淳风打断了校尉的话,却答非所问:“取石头来。”
虽不知何意,尉迟方仍然立刻找了块石头,递过去。李淳风扬手将它投入池心冒泡的地方。水面没有一点水花,只听见一声细微沉闷的轻响,石块如同漂浮似的冉冉没入。
“深不可测,看来这里便是泉眼。”
“泉眼?”
“《水经注》中曾记载有火山水,热同樵炭;又因下有热气不得出,时常喷涌。”
尉迟方伸手试了一下水:“咦,是冷的。”
“那是因为有两股泉水,一为温泉,一为寒泉。温泉在寒泉之中,二者竟不融合,真是奇景。倘若永宁伯①复生,见到这般情景,想必也会将之记入书中。”
此刻三人站在水边花丛中,水面落花朵朵,却是方才池边的花被水柱溅落,色泽嫣红娇艳,惹人怜惜。拂云拈起岸边一朵红花,放在鼻边嗅了嗅,芬芳气息沁入心脾,脸上情不自禁露出了微笑。这一幕恰好为李淳风所见,仿佛想起了什么,突然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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