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前朝顺治九年以来,能建这广亮大门的,便从来都非一般平民——大院门的地面,要比胡同路面高出五步,铺设着整块上好条石的大石阶。门框根部有门枕石、抱鼓石,鼓上还刻着神气活现的小狮子。门的上轴是用联楹和门簪固定的。门簪四枚,刻成精美的四季花草。
大门内设有影壁、屏门,檐柱上有雀替、三幅云……这显然也都是当年房屋的主人有过官品或爵位的标志。
里面,青砖建筑围着正正方方的两进院子。门前常常停着各种花色品种的交通工具。二十五号院儿可是皇粮胡同中人缘极广的一户豪宅。
听说,里面有个铺着红木地板的大厅,经常会举行家庭交际舞会。只要一看到哪天晚上停了小半个胡同的车子,那就是西洋室内小乐队,已经在副市长官邸里纵情演奏起“探戈”和“狐步”舞曲的时候了……
皇粮胡同里的少男少女或激情少妇们,有时也会在二十五号院儿门口的附近,见到某一位不久前还浮在电影院布银幕上,哭笑打作、风情万种的男女电影明星:他们要么是西装革履、发蜡锃亮、明眸皓齿、潇洒翩翩;要么穿绫裹缎、卷发拥面、眉如弯月、口若红樱……个个都像是从招贴画儿上走下来的。
就连这儿疼那儿酸、肚儿圆的求医者们,也常常会把类似激动人心的见闻话题,捎到秋姗小小的妇儿科诊所里来……
尽管“探长与讼棍”今天是开天辟地“肩并着肩”走进了紫姨的家门,令全体人诧异得大跌眼镜。但紫姨很快就看出来了,这两个人怀里揣着各自的小九九——
在紫姨的牌室里,听到曾佐上述一切的严大浦认为,鉴于种种不明点的存在,如果曾佐真的想把市长夫人尽快地“开脱”出来,使警方“心悦诚服”地做出“被迫自卫”的结论,最直接有效的一条,就是设法找到一位现场的目击证人。
至于说,那把比利时FN袖珍手枪的存在,令全体牌友们陷入了良久的沉思……
作为律师,曾佐自然是不失为当事人排忧解难的本意;而严大浦这次却是从一看到那把高级、精美的袖珍手枪开始,便对那个已经缄口无语的“持枪抢劫犯”,产生了深刻的质疑。
他对紫姨陈述了自己的想法:“我亲自审问了那个孩子,是不是见过这把手枪?可那孩子用一种特别稀罕的目光,盯着这东西好一会儿才开口反问:‘这是……是我哥的东西吗?’我见说谎的人见得多了。可看得出,死人的兄弟姚仲梁没有说谎。这玩意儿,他确实是还没有那份儿见识它的资格呢。”
曾佐马上反问:“你能保证这把袖珍手枪,未必就不是姚顶梁以前从哪里偷来的东西吗?你也知道,他生前可是个‘几进宫’的老惯偷了。”
严大浦这回则表现得胸有成竹:“在咱这四九城里,哪些人家有条件接触到这一类高级的自卫性武器,我们警署大致还是心里有数的。最近并没有得到谁家府上有失窃的报案嘛。再说了,你知道,这样一把比利时的原装货,值多少钱吗?黑市上,没有六、七百块,就免谈。如果早有了这件东西,姚顶梁何必还要为了他兄弟那区区二百块钱的学费,去玩儿命‘拦路持枪抢劫’呢?”
曾佐本来还想“狡辩”说:兴许那孤陋寡闻的姚顶梁,压根儿就不知道手里这件宝贝的价值呢?可再一想,自己也觉得这个质疑本身就缺乏力度——
一个惯偷,总是要销赃的。难道他还打听不出黑市的行情吗?!
这回,孙隆龙也露出了几分机灵劲儿:“我今儿个听说咱皇粮胡同二十五号院儿的副市长夫人出了事儿,打听清楚就直奔出事现场去了一趟。各位猜猜,我都找到了什么?”
他还真的找到了东西!仍然是归功于他那得天独厚的灵敏嗅觉:他在发现姚顶梁尸体的位置附近,又闻到一股子洋火水的味道!
他找到一只玻璃灯罩和提把都已经不翼而飞的破马灯!
无疑,这件东西解释了姚顶梁至死还紧紧抓在左手里的那根弧形的铁丝——这是一盏马灯的提把。
沉默良久的秋姗发言了:“那姓姚的强盗,原来是提着一盏马灯守候在路边儿的啊。但是,曾佐你在询问冯雪雁时,她是怎么形容出现在车头正前方那个强盗的姿势的?是这样……一只手举着枪,一只手提着马灯?还是这样……双手一起举枪对着她?”
曾佐哑然了。他虽然没有让冯雪雁对此做出过详尽的回顾,而她自己也根本没有提到强盗手里的那盏马灯。当然,因为紧张,她也许根本就没有看到这个细节。可毕竟是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眼下自己所承担的,似乎不是一场单纯的“被迫自卫”事件。
强烈的自尊,亦不允许曾佐轻易说出那句:“是啊——”,“对啊——”,“确实有问题……”的真心话。他反反复复的摆弄着手里的扑克牌,用“哗哗”作响的噪音,掩饰着内心里的惶惑不安。
三句话不离本行,还是小町子提出了一个人人都认为可行的措施——登报。
她的想法其实很简单:由律师对当事人冯雪雁直接建议,在完全不暴露真名真姓的前提下,登报寻找八月二十一日晚上十一点以后,发生在皇粮胡同西口附近那场车祸的目击证人。
如果副市长夫人心里有鬼,就不敢同意这个举动;而如果真是急于想证明自己“被迫自卫”的真实性,就理应乐于接受这个建议。
紫姨点头表示赞同。
曾佐呢,心里明白这样做,并不符合高子昂副市长的本意。可是,朋友们的想法却不无道理……
他起身扫视了众人,便表情郁郁的起身告辞,一个人提前独自离去了。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而无言相对——曾佐的心情和处境,不是不可理解。但这回大浦所产生的一连串儿怀疑,更加不容忽视。很明显,又是一桩迷雾重重的案子。
紫姨声调平平地发了话:“大浦如果想证明这并非一场正当合理的‘被迫自卫’,就要设法证明冯雪雁与姚顶梁生前的关系。曾佐如果想要证明,这场造成了人命伤亡的车祸,确实具有‘被迫自卫’的合法性,首先就必须找到一名社会身份诚信度高,并且与冯雪雁没有任何人际关联的目击证人。所以,最近这些天,我们拭目以待这出现概率几乎为零的‘目击证人’吧。只要‘他’或是‘她’,根本就不出现,大浦,你就可以继续自己的调查和推断了……”
曾佐到底还是曾佐,他经过整整一夜的思索,第二天一早,带着微青的眼圈儿,敲开了皇粮胡同二十五号院儿高副市长府邸的大门……
冯雪雁没有化妆,只穿着一件水绿色的柔软晨袍,眼圈儿也是微青的。
困惑中的律师与困境中的当事人,彼此对视了片刻,发出了会心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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