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冯雪雁的眼中,这无非是些不伦不类“中西合璧”的玩意儿罢了。她生来就喜欢堪称“纯粹”的东西。时下,那些招贴画上花里胡哨的“改良旗袍”,一度吸引了不少名媛贵妇加名伶红妓们趋之若鹜。而她冯雪雁,从来也不屑一顾。
冯雪雁上前用手一推,两扇院门就自动打开了……哼,她这是在等“他”呢!冯雪雁在黑暗中发出了冷笑。她迈着一贯自信的步伐,向亮着灯光的正北房走去……
从看到那只生生割向雪白手腕的刀子开始,冯雪雁的脑海里,就只有一句话在铿锵作响,一遍又一遍:
别跟我来这一套——小妖精!只要你对我说,你委屈。你可怜。你需要拯救。需要帮助……但是,别跟我来这一套!别跟我来这一套!!!
遗憾的是,那个小女人在她的面前,一句冯雪雁想象和期待中的话,也没有说。
她始终就是那样,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直盯盯地望着她、望着她,直到那充盈着泪水和无限幽怨的墨绿色瞳仁,渐渐地、渐渐地黯淡下去……
也许,这个叫梦荷儿的小女伶,从一开始就没有料到,不是对自己曾经信誓旦旦、充满柔情蜜意的“大情人”闻电仓皇赶来,而是他那位以出身高贵、才华横溢且意志坚定而闻名北平城的夫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也许,想到自己处在一个渺小插足者的地位,梦荷儿她认为自己无话可说;也许,她从来就不认为,自己跟这位貌似不可一世的“一品夫人”,能有什么可说的——因为自己的“爱情”和肚子里那“爱情的结晶”,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究竟,在梦荷儿临终前的脑海里,曾经弥漫着怎样的思绪,使她和冯雪雁两个女人,同样都失去了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和解的机会”?
至于说,那个企图用一块手绢,就胆敢跳出来“叫板儿”的小小毛贼姚顶梁,他与冯雪雁其人,当然就更加没有对话的任何资格了……
今天,又是这样一封故伎重演的匿名信,企图跟自己进行这种愚蠢的较量!
无法轻视的是,这封信写得书法流丽、措辞严谨——虽然还是关于那块手绢的事情。跟上一封高小文化也达不到的拙劣勒索信相比,眼下的这封信,则提示出了不容忽视的科学、法理与情理的依据。
最可怕的是,写信人的目的,明显意不在金钱。来信的大意如下——
一,本人已经借助北平XX医学院的血型学研究室,确认了这块手绢上一块血迹的血型,与死者梦荷儿的血型,是一致的。即:AB型。而据我从医院得到的有关病历档案上得知,夫人您本人的血型则是:B型。
二,我已经在上海淮海路公共租界里的那家荷兰人开的纳纳帽店,确认了这块手绢的订购者,正是夫人您本人。
三,虽然以上事实,尚不能构成您百分之百的犯罪证据,却无疑是漂亮的新闻题材——从一个漂亮女演员神秘的割腕自杀,到一个持枪抢劫犯悲惨的葬身车轮;从一场至今罪犯扑朔迷离的舞会中毒事件,到一场令人匪夷所思的颁奖会未遂行刺……已经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人会相信,其中毫无关联!这绝非不是一场充满血腥气息的阴谋!
为此,请夫人在十月九日这一天,到燕京电影公司最近晚间无须使用的摄影大棚来。
为了表现出您的诚意,希望携您的丈夫高子昂先生一同前往。作为交换条件公平的象征——您可以为着自身的安全,把汽车直接开进摄影大棚里面。到时,我将为您的如期到来大门洞开。
您需要用您从梦荷儿“身上和身边”拿走的两件东西,来交换您自己的东西。
到时,如果您不曾出现,我们就改在报刊上相见。
高子昂见字,又开始瑟瑟发抖。
冯雪雁发出了冷笑。当一个人,从不名一文、一无所有,一跃而变成了一个无所不有的“得志者”,拥有名誉、地位、女色和财富等等一切之后,那么,他失去的,往往就是起码的无畏和正气了。
因为惧怕失去一切,也就会变得惧怕一切。
也许,这就是高子昂从一个尚有可爱之处的教书匠,变成如今这么个“臭男人”的原因吧?
“高子昂,你必须跟我一起去。这回,我不能单刀赴会了。别忘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而发生的!”
“我去我去我去……但是,我们总不好带着司机一起去吧?”
“当然是由我自己来开车。谁不知道,你是从来不摸方向盘的。就像你从来也不抚摸我一样,哈哈哈……”
冯雪雁为自己突然爆发出的粗俗放肆,朗声大笑起来——她在心里苦涩地质问自己:
我冯雪雁怎么就会被逼到这么……这么一条狭窄漆黑的死胡同里?!
个星期的等待,也不知道是嫌短,还是嫌长。
十月九日晚上九点半,冯雪雁几乎是揪着那个又开始瑟瑟发抖的“臭男人”的衣领,把他塞进了汽车后座。
这辆汽车不是政府配给他这个“北平市副市长”的公务用车,而是爸爸生前送给自己的最后一件生日礼物——玫瑰红色的车身,是她自己选定的。美国福特汽车公司的中国总代理,还为此亲自向总公司本部发了一封订货电报。
他在交货的时候跟爸爸开玩笑说:“您的这朵‘红玫瑰’,将是中国独一无二的。”
就像厂桥那个算命的瞎子所预言,自己可以拥有与生俱来的八成幸运,唯独可能会把自己毁在一个“情”字上。
冯雪雁对约定的地点,当然一点儿也不陌生。她有空喜欢过来“关怀”一下这里的制片事业。她其实也在暗暗地羡慕着那些出身平民的女演员们。尽管她们大多是为了生存,竭尽全力地置身于镜头和灯光之下。
冯雪雁有时看到她们,尽情展示着妖娆的舞姿笑颜,演绎着被典型化了的爱恨情仇……那也是一种被美化和幻化的人生啊——摄影棚,这座编织出了神话、谎言、梦想和激情的大房子啊!
冯雪雁特意谨慎地熄灭了车灯,她本能地渴望保持着已有的黑暗——黑暗,往往是最安全的。
果然,耸立在夜色中的摄影棚大门,为自己的到来缓缓地向里侧的两边打开……刚刚进入门口,透过正前方的车窗,冯雪雁突然看到——
一个女人卷发飘逸的剪影。她的脸,因为背光而无法看清五官,她的背景,却是明亮的……是小金丝胡同,他们夫妇都不陌生的那座小西洋门楼。
高子昂倒吸一口冷气!那剪影的腰身、卷发……分明是半年前已经割腕自杀死去的梦荷儿啊!
虽然自己并没有在她死后,哪怕是去确认一眼她的遗容,但、但……当时的一家小报,明明刊登了她的死讯和丧礼啊!
女人的剪影,手臂慢慢高举起一块质地柔软的手绢,姿态优美地在头顶晃动着、晃动着……那身体语言所传递的信息,分明就是得意洋洋的……挑战!要挟!勒索!冯雪雁生平最无法容忍的下作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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