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着和他闲聊一会儿,拜托他让我在车子里休息。我借口从中午开始就喝酒,觉得很困。司机爽快地为我开门,我偷偷摸摸逃到车上。我想要一个人独处。
然后,我透过车窗看到远方那棵孤伶伶的樱花树,觉得它与我同病相怜。
这是青少年式的感伤。我害怕任何一点失态,几乎不敢喝酒。我根本没醉。我为自己感到羞耻,却也觉得气愤:我会如此自惭形秽,不是我的责任。
最起码,如果我是凭自己的力量进入今多财团的员工就好了。如果我毕业的大学再有名一些就好了。如果我家里更有钱一点就好了。但明明今多家变成日本屈指可数的资产家,是岳父那一代的事。他不也是个暴发户?我默默思索着。
我和那棵樱花树一样,孤单、寒碜。这座森林山樱灿烂盛开,今多家族甚至安排豪华旅游巴士前来参观,然而,都心的居民完全被排挤出去,甚至不得其门而入。因为两者从根本上就不同。
不能一直躲藏下去。不回去会场,菜穗子会担心。即使这么想,身体也动弹不得。
对——然后,我发现有辆红色自行车停放在角落。大概是餐厅员工的吧。保养得很好,看起来跑得很快。
好想骑着远走高飞,我内心一阵渴望。
与其偷偷摸摸躲起来,不如跨上那辆自行车,早早跟这种地方说再见。我不属于此处。我要头也不回,像一阵风般消失。
如果能这么做该有多好——我心想,打从心底这么想。
红色自行车的记忆,是赏樱会的记忆。是反映我那天心境的景色。
为何会与发生在五个月后的公车劫持事件的记忆混淆在一起?两者都是透过公车窗户望出去的景象?没那么单纯。这段记忆是因岳父询问而勾起,但我的心为何要恶作剧?是什么把这两件事链结在一起?
是无助感,是闭塞感。我被囚禁着,我被剥夺自由,被禁锢在这里。
谁来释放我吧。我想出去外面,我不想待在这种地方。
我紧紧抓住生锈的扶手,在夜风中伫立。
※
「这么突然不好意思,今天午休时间能不能碰个面?」
意外外的是,话筒另一头传来的是老家的哥哥——杉村一男的声音。上班时间刚过不久,我才在位置坐下,间野就把电话转给我。
近年来,我和父母处于音讯不通的状态,和姐姐也一年比一年疏远。哥哥的联络不频繁,但唯有哥哥,即使没有特别理由,仍会说r「一阵子没听到你的声音」,特地联络我。不过,平常他都会打我的手机,为何今天是打职场的电话?我颇为讶异。
「你要来这边?」
「嗯,我准备去搭『AZUSA号』。」
哥哥继承父业,经营果园。
「那中午我请客。约在新宿车站附近好吗?」
哥哥偶尔来到东京,总是四处忙碌奔波。他会去拜访想打声招呼的客户,参加想出席的活动。哥哥是管理农家的生意人,也是个热心学习的人。
「不,我去你公司。我有事要到那边。」
既然这样,我便指定「睡莲」。哥哥在甲府站月台的喧闹声中确定地点,慌张地挂断电话。
「杉村先生,令兄要过来吗?」
「还令兄呢,没那么高级。」
「你应该没发现,不过你们声音很像,简直一模一样。」间野笑眯眯应道。
「嗅,真的吗?」
「是的。他说『敝姓杉村』时,我吓一跳。」
「睡莲」的老板也一样,我和哥哥在窗边座位坐下后,他送来开水说:
「令弟总是惠顾小店,请慢坐。」
哥哥惊讶地眨眼,「怎么知道我是他哥哥?」
老板过来点单时,揭晓谜底。「你们的体态一模一样。」
我们兄弟三年没见。我这么说,哥哥马上订正是「三年五个月」。
「你看起来很好,我放心了。」
「哥也是。」
我的哥哥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他不会废话,个性冷冷的。但今天似乎比平常沉默,气色不佳。应该不是那身穿不习惯,本人也说拘束讨厌的西装之故。
家里出事了。即使身心都远离老家,我还是看得出这点事。
「哥似乎有急事,怎么了吗?」
我主动起头,哥哥便松口气似地垮下肩膀,低喃:
「是癌症。」
我屛住呼吸。
「是爸,上个月的银发族健检时发现的。」
「……这样啊。」
「目前安排住进县立医院,但该不该动手术,主治医生意见分歧。然后,风间医生说他大学学长在东京的专门医院,会帮我们写介绍信。」
风间医生是鎭上的医生,杉村家父子两代都受他照顾。
「那个叫什么、呃……」
「第二意见?」
「对对对。」
「今天等下要去?」
「预约两点。」
「要我一起去吗?」
「太赶了,不用。今天我出门也没告诉喜代子她们,太罗嗦了。」
喜代子是我姐姐,哥哥的妹妹。「她们」是包括姐夫洼田时的称呼。两人都担任教职,喜欢讲道理,所以我可以理解应该是一片混乱的这种状况,哥哥会想对他们敬而远之的心情。
哥哥断断续续说明父亲的病情。
「……爸知道吗?」
哥哥喝口开水,点点头。
「爸说年纪大了,有心理准备。他开始整理身后事。」
的确像是爸的作风。
「妈怎么样?」
「唔,没事吧。」
午餐套餐送来,哥哥和我沉默一会儿。
「其实,我很犹豫要不要告诉你。原本想等状况更明朗再通知你。」
我的立场没办法说「怎么这么见外」。
「本来想打手机,但那时间你可能还在家。我也想过留话给你的办公室。」
「我九点出门上班。」
「也是。你不会像大干部那样,想上班的时间才上班。」
不善言词的哥哥像父亲,毒舌的姐姐像母亲。这话出自姐姐口中,听起来肯定恶毒万分,但哥哥的话里,只有单纯的惊奇。
「别告诉菜穗子啊。」
对我的妻子,哥哥和姐姐的距离感也相差很多。哥哥一心对菜穗子客气,而姐姐对菜穗子十分生气。不是恨,只是生气。气这个都会的千金小姐一时心血来潮,把她的傻弟弟绑架到魔窟。
「我暂时不会说,但也不能一直瞒着她。」
哥哥困窘地望着我。
「过年我会回去看爸,我一个人回去。」
哥哥垂下目光,盯着套餐吐司,小声说「抱歉」。
儿子去探望得重病的父亲,有什么好抱歉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如果要道歉,该道歉的是我才对。
菜穗子没有见过我的父母。桃子甚至不清楚有他们这号人物。这一切全是因为无论如何都想跟菜穗子结婚的我,背对胀红脸怒骂的母亲,抛弃故乡的缘故。
——我养你养到这么大,不是要让你当有钱人家小姐的小白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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