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吉如此间道,茂七大大地点了点头说:
「所以,我认为阿吉总有一天会恢复正常。因为那表示她没有失去原本具有的爱心。」
「她还记得当时救我的事吗?」
阿里一副「可以说出来吧」的表情望着茂七,然后她说:
「当时啊……阿吉好像以为那个砍脸的男人不是要砍阿年的脸,而是要砍她,所以才会那么做。听说她在办事处也是这样说的。是吧?老伴。」
大家都指着我的脸嘲笑,他们不要这张丑脸,所以要砍我的脸。
阿年闭上双眼。
愚弄伴奏——深夜醒来时,不知从哪里传来热闹的祭典笛音鼓声,虽然不知是谁在何处伴奏,但确实会听到,而且声音忽远忽近。
阿吉把愚弄伴奏听成了是嘲笑她的声音。
「你不也是愚弄伴奏?」
她在自己那发狂的脑袋里,逢人就这么乱说,可是对着阿年这样说时,却一语中的得令人感到悲哀。因为阿年也曾躲在纸门后嘲笑阿吉。
「对不起。」阿年喃喃自语,用手按住双眼。
她觉得耳朵深处,好像隐约听到了笛音鼓声。
第六篇 洗脚宅邸
1
继母很美。
自第一次见面以来,美代就迷上新来的母亲了。白皙脖子、苗条的身影;鲜红小嘴,令人觉得那唇仅是为了涂上胭脂而生。柔软的双手,在缀缝色彩鲜艳的窄袖服时,或在客堂插花,也会令人觉得,那仅是为了接触这世上所有美丽的东西而生。
阿母怎么那么漂亮?美代心里老是有这个疑惑。
美代的生母,早在美代懂事之前就过世了。美代连她的长相都忘了,不过,偶尔听到舖子里的那些佣工提起时,美代知道,虽然生母性情非常温柔,却似乎不怎么漂亮。
「我阿母跟现在的阿母哪个比较漂亮?」
美代若这样问,舖子里的人会先想一下,然后回答:「前任老板娘当然也很漂亮。没办法比较呢。」可是,在他们都同样「想一下」的这个举动里,美代看到了事实。
大人每有不好直接说出来的事,为了要修饰隐藏,总是会先「想一下」。
「我将来能不能像现在的阿母那样漂亮呢?」
美代如此间时,这回大家会凑过来说:
「那还用说,小姐将来一定很漂亮。」
在那不假思索的回答里,美代又看到另外一个事实。
大人每有不想伤小孩的心而加以哄骗时,总会很快地回答,给人一种说话不经大脑的印象。
美代照着小镜子、照着水洼、从旅所桥上俯视横十间川河面,怎么看都觉得那映照出来的平凡圆脸、有点下垂的眉毛、小眼睛及皱巴巴的嘴唇,皆遗传自父亲长兵卫的五官。
(毕竟我跟现在的阿母没有血缘关系嘛。)
美代小手贴在双颊叹着气。
(唉!为什么我的皮肤不像现在的阿母那样白?为什么我没有尖下巴?为什么我没有那种美得像装饰品的澄澈眼睛?)
这时,继母的手会温柔地抚摩着边这样想边照着小镜子的美代的头。
「唉!又在照镜子了。别那么担心,等美代长大了,肯定是町内的第一美女。」
美代仰头望着继母报以微笑。只要是从继母嘴巴里说出来的,连谎言也很美。
美代生长的大野屋,是家雅致的小饭馆,位于龟户天神附近。料理当然是一流的,加上地点好,捧场的常客很多。每逢神社里梅花、藤花、胡枝子盛开的季节,饭馆内便会聚集想对酌赏花的舖子老板,生意非常好。而饭馆职工则忙得一整天都抽不出时间好好吃一顿饭。
「这不是该感恩吗?」美代的父亲、大野屋老板长兵卫说道。「我们不能这么想,在人家享乐时不得不工作,而是应该这么想,是人家让我们有工作。正因为天下太平,而神社里的花也每年盛开,我们的饭馆才能维持下去。」
长兵卫是那种对万事都说「该感恩」的人。下雨时,该感恩,晴天时,也该感恩,连美代撞到炉灶,头上起了个大肿包时,他也这样说:
「只是起了肿包而已,太好了。应该这么想,只是小难而不是大难,这不是该感恩吗?」
大野屋鸽子门面虽小,却是著名的饭馆。起初是长兵卫的父亲,靠着一把菜刀和烹饪手艺创下的饭馆。他父亲无论舖子声誉再好,再如何客满,也不打算扩大规模。形体扩大了,一定会在某处出现漏洞。若将舖子扩大到老板视线无法遍及各个角落的规模,有朝一日肯定会因那个漏洞,让舖子缩小至比刚开张时还小的规模——这是长兵卫父亲的信念。
然而,讽刺的是,手艺那么好的父亲的独生子长兵卫,却欠缺身为厨师的手艺。他受过父亲的严厉训练,也到各处饭馆厨房学习,最后,得知自己并非继承家业的料时,还决心离家出走。
但是被父亲阻止了,他教诲长兵卫:
「你就当大野屋的耳目,当大野屋的舌头。」
父亲培育了两个足以将大野屋厨房委托他们的好厨师,而长兵卫的职责就是使唤他们,制造能让他们充分发挥手艺的「门面」。
长兵卫坚守父亲的教诲,一路这么掌管大野屋。前年春天,也在神田多町开了一家小分店,更开始经营外卖,每逢两国河纳凉解禁时,为了应付想在烟火船吃大野屋料理的客人订单,舖子里总是忙得不可开交,连仰望夜空的时间都没有。
除了两家舖子,长兵卫也拥有几处大杂院。大杂院平日交由管理员负责,但如何安排那边的收入,则是长兵卫一个人的事。大野屋厨房能放心地在材料上下工夫、挑选器皿、特选美酒,都是因为有这种其他收入的缘故,所以长兵卫时常向舖子里的人说:
「这是该感恩的事。」
而这长兵卫,只有一件事无法微笑着说「该感恩」,那就是美代生母的病逝。
据说,最初只是染上风邪。那时,美代刚断奶,已经可以交给下女照顾,长兵卫心想,那正好让美代生母好好躺着休养两、三天,应该就会恢复健康。他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变得那么严重。
结果,妻子没几天就过世了。这是七年前的事。
急急忙忙赶来的町内的医生,下了为时已晚的诊断,说「可能是心脏太弱了」,根本无可挽救。
唯独这件事,长兵卫再如何绞尽脑汁也无法找出「该感恩」的地方。若有人间起,他虽回答「大概本就寿命已尽吧。没受太多痛苦便过世了,这是该感恩的」,但看在一旁的舖子佣工眼里,可以看得出说这话时的长兵卫,双眼像长久搁在阴暗处的水桶内的水,既沉滞又混浊。
那之后,长兵卫没再续弦,专心做生意,倾注心力疼惜抚育美代;他不但不喝酒,脚尖也从未朝吉原妓院城走去。他引以为乐的是偶尔带美代逛祭典夜市,或每天早上抛投小米粒喂喂飞到院子的麻雀,驯服它们而已。
而这样的长兵卫竟然恋爱了。他陷入大概连对过世的老板娘也从未有过的恋情。
对方正是现在的老板娘,美代的继母阿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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