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要公布那一份吗?」
「与其说是公布,应该说是交给适当的人物吧。但是收到它的人……嗳,会把它压下来,当做没这东西吧。」
「所以,另一份遗书是这个书架上的?」
「没错。」贵之仰望成排的黑色封面。「这些东西原本就是打算让它沉眠到战后而写的。父亲命令我,在战争结束之前要藏好它。」
「为什么要——」孝史想了一下形容。「做这么可惜的事?」
「可惜吗?」贵之笑了出来。「说的也是,很可惜呢。可是这个时代的人,是不可能了解它的价值的。父亲也尝试过许多努力,结果还是没能改变任何一个人的想法。」
无法改变历史潮流的绝望,也一样阻挡在这里吗?
「没错,历史的必然是无法改变的。也无法阻止。」贵之说。「痛切地了解到这件事的父亲,于是思考到自己——自己的名誉,还有我和珠子的未来。」
孝史不甚了解,贵之没有收起笑容,静静地说下去。「太平洋战争中,位居国政要职的人,以及身处军部中枢的人,在战后被追究责任,走上了极为艰困的人生。虽然因人而异,受到的冲击也不尽相同。」
「所以呢——?」
「所以,父亲写下了这些。」
贵之稍微拉大了嗓门。就像在宣言一样。
「即使在当时朝着无可救药的战争道路迈进的日本陆军中,也有如此洞悉未来、忧心军部独断独行、并发出警告的人物——父亲想要得到这样的名誉。虽是死后的荣誉,却是极为伟大的荣誉。」
孝史一惊,回想起在平河町第一饭店看到的大将的经历不也有写吗?战后被发现的蒲生大将的遗书,内容充满了惊人的先见之明,受到历史学家极高的评价。
「这些名誉,会在战后社会保护我和珠子。」贵之说。「我们会被众人赞叹说:那两个人,就是那位蒲生大将的孩子……。你知道东条英机这个人吗?」
平田提过这个名字。
「嗯,是战争时候的首相吧?战后,他被追究发动战争的责任——」
「在极东军事审判里被宣告了死刑。」
「嗯,平田有告诉我。」
「东条英机这个人,在今后这个皇国逐渐倾斜的大半时代当中,都被当成英雄崇拜。他会成为一个任何人都无法违逆的独裁者。但是到了战后,他的权威与名望扫地,被定义为罪大恶极的战争罪犯,他的家族饱尝辛酸。」
我的父亲蒲生宪之,想要一个和他相反的未来——贵之说。
「父亲现在因绝望而自决了,但是时代改变的时候,蒲生宪之将会被证明他才是正确的,进而获得无上的赞赏。对于改变时代的道路遭到断绝的父亲而言,这成了他唯一且最大的希望。很棒吧?」
嘴上虽然这么说,贵之的眼神却发出阴沉的光芒。
「太棒了。这岂不愉快?」
「贵之……」
「知道东条英机将会当上首相,成为战争指导者的时候,你知道父亲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吗?父亲和现在的东条有面识。那个东条啊……没想到那个东条会变成首相啊——他重复感叹之后,咯咯笑了好一阵子。没错,他笑了。」
贵之从孝史手中抢也似地拿起册子,把它收回书架。
「父亲叫我慎重地保管好这些册子。根据黑井的话,昭和二十年的五月,这一带也会因为空袭而陷入火海。在那之前,我得在半地下的房间里做好保管场所,把它移到那里去。」
说完想说的话之后,贵之抓住孝史的手臂。
「出去吧。我不想再谈这件事了。」
下午三点,戒严司令部正式发表政变已经镇压。居民的避难命令已经解除,交通限制也将在四点十分之后解除。
贵之不晓得是否顾虑到阿蕗的心情,直到收音机发表这份发表之前,他都没有离开屋子。到了三点半左右,他终于开口说要去市电大道看看。孝史说他也要一起去。
「不会影响到头上的伤吗?」
「我会按着肿包走路的。」
还没被阿蕗盘问之前,两个人就匆匆离开屋子了。出门之前,他们看到珠子已经下来起居室了。她又在刺绣了。她的样子沉着得仿佛这个世上、这个屋子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还没走上多远的雪道,孝史就发现四处都是人影。交通封锁还没有解除,但是民众已经开始活动了。他们越过路障,穿过封锁,为了亲自看上一眼刚才被镇压的政变下血淋淋的尸骸,接三连三地聚集过来。
来到市电大道的时候,战车突然横越前面。孝史呆住了。垂着布幕的钢铁色巨躯从左到右地通过。沉重的履带踢开雪堆,仿佛没有任何东西阻挡它的去路似地,威风凛凛地前进而去。
「镇压部队要撤离了。」贵之说。
聚集在沿街的民众,一面吐着白色的呼吸,一面涨红着脸,说话、拍肩、指指点点。就像戒严令当下没有什么紧张感和悲壮感一样,这里也没有悲剧的色彩。明确地存在的,只有兴奋而已。
贵之默默无语,在寒风中冻着一张脸仰望战车。比起人们的喧嚣,战车的履带发出的声音更强而有力,压倒了现场的空气。
填满了沿街的脸、脸、脸。在它的中央,战车飘散出油的气味,发出巨响,严肃地前进。士兵也列队前进。有人挥手。也有人大叫万岁。孝史默不作声地凝视着眼前的情景。
通过的战车履带卷起一块雪,崩解的雪块的其中一片滚到孝史的鞋边来。那是块变黑、肮脏的雪。
凝视着这一幕,孝史感觉到胸口内侧有个东西膨胀起来。无以名状的东西,在孝史的体内挣扎着。
「结束了呢。」
贵之在一旁呢喃。他到底要说几次这句「结束了」才甘心——?
就在这个时候,在孝史体内焦急得跺脚的感情,突然在脑里形成了明确的形状。他抬起头,望向沿街的人,望向通过的战车,望向市街,望向天空。聆听人们的声音,聆听风的声音,聆听士兵们的军靴踏过雪地的声音,聆听战车的履带声。
你们都会死。
唐突地浮现出这句话。你们都会死。几乎所有的人都会死。即使侥幸活下来,那也是一条艰辛无比的路。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你们根本不晓得。
这个国家将会毁灭一次。你们现在所认知的「国家」就要灭亡了。然后它灭亡的时候,会把你们全部抓去陪葬。在那里笑的你、在那里竖起大衣领子的你、还有在那里对着人行道上的人微笑的士兵、战车上的那个士兵,全部都会被抓去陪葬。
什么都没有结束。今后才要开始。这是结束的开始。然而,为什么你们却在笑?为什么没有人生气?没有人害怕?为什么没有人挺身而出?说,这是错的。说,我们不想死。
为什么不阻止?
孝史几乎要大叫出来,用双手按住嘴巴。只有呼吸化成了冻结的白色雾气,流向空中。
为什么不阻止?这次的疑问,化成了对孝史自身的诘问。我为什么不在这里挥舞拳头,向群众呐喊?告诉他们,这样下去不行。我知道未来。回头吧!现在或许还来得及。大家一起回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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