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生邸事件_[日]宫部美雪【完结】(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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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乎意料地,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泪水滚落了眼眶。虽然只有一颗,它却滑下了孝史的脸颊。

  ——说了也没用的。

  没有人会相信的。历史知道这一点。或许会有一个、或者是两个、或者是十个人愿意倾听他的话,但是就算能够告诉这些人如何活过战争的方法,就算能够在知道结果的情况下,和他们一起思考适切的处世方法,那依然、依然也不过是细部的修正罢了。等于是对其他大半的人见死不救。

  「要叫吗?」贵之低声说。

  孝史转向他。贵之朝着正面漠然地望着沿街的人。他不让在场的人听见,只轻微地掀动嘴唇,继续说道。

  「大叫:接下来战争就要来了。接着军部真正的独裁就要开始了。政治家们害怕恐怖行动和再次的政变,全都成了缩头乌龟,议会沦为徒有形式的窝囊废,战争就要以最糟的形式到来了。」

  孝史无言地举起手臂,擦拭眼角。

  「我很怕。」贵之呢喃。「怕得不敢叫。」

  「怕……?」

  「嗯,很怕。怕得全身都要发抖了。要是现在说出那种话来,我会遇到什么样的事?光是想象,我就怕死了。」

  因为我是个胆小鬼——贵之的话冻成了白雾。

  「父亲是陆军大将,我却没有成为职业军人。现在也没有被征兵。你不觉得不可思议吗?」

  贵之的口气,带有揶揄自己的语气。

  「就算我想担任军务也不可能。因为我是个色盲。」

  孝史张大了眼睛。寒意刺骨。

  「我是红绿色盲,好像是母亲有这方面的基因,所以就当不了军人了。在我还小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件事,父亲失望极了。母亲在蒲生家的立场也变得艰辛。全都是我害的。」

  贵之抬起下巴仰望天空,孝史发现贵之的眼睛湿了。或许是寒风所致,也或许不是这个缘故。

  「我一直背叛父亲的期待。对父亲而言,我是个不符合他的期望的长男。所以当辉树出生的时候,父亲想要把他收养到蒲生家。舍命反对这件事的,是母亲。如果辉树成了养子,我在蒲生家就失去了立场。母亲这么认为,坚持如果父亲无论如何都要收养辉树的话,就要和我一起去死,坚决抵抗。即使如此,父亲还是不死心,但是辉树的母亲害怕母亲的惩罚,主动说要退出,事情才总算落幕了。」

  孝史想起贵之曾说:「接受并疼爱就这样的我的,独一无二的母亲」。

  「即使如此,很长的一段时间,父亲还是对辉树割舍不下。父亲认为,最后抛弃了他们母子,他们一定很怨恨他。我因为知道父亲为何执着于辉树,所以一直憎恨着父亲。只要他说右,我就偏往左,他说左,我就偏往右。」

  「可是,你父亲看见未来之后,不是向你寻求帮助吗?」

  「是啊。那个时候,我真的觉得很爽快。父亲竟然向我寻求协助——。而且他还对我说:我看过了未来,我至今为止的想法都是错的。我应该更重视经济和民主主义教育才对,你才是正确的。我高兴得都要飘上云端了。」

  贵之垂下肩膀。

  「然而,就连那个时候我也失败了。我背叛了父亲的期待。这是让父亲承认我的唯一机会,我却失手了——」

  战车的队伍终于结束了。人们开始涌到马路上。

  「你知道相泽事件吗?」

  记得听过好几次。记得——好像是陆军的要人被暗杀的事件。

  「那是去年八月的事。陆军军务局长,一个叫永田铁山(注:永田铁山(一八八四~一九三五),陆军中将,统制派的中心人物。被视为让皇道派的教育总监真崎甚三郎遭到罢免的始作俑者,而遭到皇道派的相泽三郎中佐杀害)的人物,在办公室被相泽中佐斩杀了。当时相泽中佐接到命令,即将前往台湾赴任,但是他认为让反皇道派的中心人物永田铁山再继续活下去,将成为皇国之毒瘤,所以要替天行道。」

  父亲试着阻止这件事——贵之坦承说。

  「知道战争发展的父亲,拼命地思考,要怎么样才能够多少改变一点潮流。结果,他认为似乎最有效果的手段,就是阻止永田铁山遭到暗杀。你所在的时代的历史学家,应该也都认为只要永田铁山还活着,就能够改变大东亚战争的局势。」

  「他是这么重要的人物吗?」

  「没错。父亲写信给永田军务局长。写了好几封。叫他小心安全,强化警备。事件发生在八月十二日,父亲叫他那天不可以待在办公室。然而讽刺的是——」

  贵之露出痉挛般的笑容。

  「因为父亲是皇道派的人,永田军务局长那一方的人,把它解读为这是恐怖行动的暗示。认为这是威胁,对警告嗤之以鼻。他们说,他们才不会屈于这种威胁。」

  「什么这种威胁——」

  「实际上就是如此。焦急的父亲,想要在暗杀事件发生的当天闯进现场。他要在场。这样一来,或许就可以改变局势。对方如果把父亲的信当成恐怖行动的预告,那么父亲亲自登场的话,他们多少也会警戒吧。他们的警戒或许可以阻止暗杀的发生。」

  以计划来说并不坏。孝史点点头。

  「可是,我不想让父亲去。」贵之接着说。「身体不灵活的老人,万一那时候突然没办法行动怎么办?所以,我志愿了。」

  「志愿?你吗?」

  贵之点头,叹了口气。「没错,我,胆小鬼的我,不符合期待的儿子的我,心想即使只有一次也好,想要回应父亲的期待,向父亲证明我不是胆小鬼,所以说服了不甚情愿的父亲。我以送交父亲信件的名目,出门了。」

  贵之缄默了。孝史等待。因为孝史无法主动说出「可是事情并不顺利」这种话来。

  「我很害怕。」贵之继续说。「离开家门,在到陆军省的路上,我一直很害怕。我走在短短的路程当中,浑身不住地发抖。我不想去。不想去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恐怖行动的现场。我后悔不应该志愿的。所以脚步变得愈来愈慢。要是赶不上就好了、要是慢上一点就好了、只要晚个五分钟就行了——我这么想着,在空无一物的地方停步,擦汗。阳光格外炎热。」

  即使如此,结果还是抵达了陆军省——贵之说。

  「事情已经结束了。我看见斩杀成功的相泽中佐,被带上宪兵的车子,往三番町的方向开去。我和那辆车子错身而过了。」

  贵之在车窗里看见相泽中佐的侧脸。没有戴帽,一脸杀气腾腾。

  贵之不被允许进入建筑物当中。他在大混乱的现场,看见一名将校的脚印是鲜红的血色。一想到地板和走廊八成是血流满地,贵之当场逃走了——

  「这样啊。我听过嘉隆跟鞠惠提过这件事。」孝史说。「在柴薪小屋。他们说你是胆小鬼。在起居室也有说到这件事。原来是有这样的内情。可是,他们没资格说这种话——」

  「有的。」

  「他们明明不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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