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隆先生手中秘密握有的老爷的书信,一直没有出现。贵之少爷说,照这情况看来,它们应该也在多次进犯东京的空袭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被烧掉了。
长长的书信里,阿蕗的字一丝不苟,流畅而优美。工整易懂的文章让孝史也边读边想通了一切。珠子在大将的丧礼结束后,马上就嫁人了,她和夫婿感情和睦,不过,对方好像在打战的时候为国捐躯了。蒲生邸的人一直到战争结束,都没有往乡下避难,一直住在那里。特别是进入昭和十九年后,连日用品和粮食的取得都变得非常困难,在那最艰困的年代,千惠因病去世了。他们怀疑她得的是肺炎。
战争结束后,还经历了好长一段粮食荒,珠子也和阿蕗一起坐上了采买列车。珠子卖了蒲生夫人生前留下的和服换米,当时她曾跟阿蕗发誓说: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把它们赎回来给你看。战时因为没有从军而感到颜面无光的贵之,战后又回到大学念书,取得教师资格后,在小学任教,为新时代的民主教育奉献心力,他一辈子都没有结婚,五十一岁离开人世。
是吗?贵之平安活了下来。孝史玩味着这项事实,替贵之感到高兴。看,你不是做到了吗?
我想孝史先生最想知道的还有一件事:平田先生后来怎么样了?
与美国正式开打后,战况越来越不利,不过,就算在那个时候,平田先生还是跟我们住在一起。我也因为有平田先生在而得到很多帮助,他真的是个非常可靠的人。
然而,就在昭和十九年(一九四四)的三月初,平田先生突然被征召了。
以他的年纪来讲,本来是不应该收到点召的红单的,可他却被送上了战场。这也是有原因的。
我想孝史先生可能不知道,当时发生了所谓的「竹枪事件」。每日新闻有一位姓新名的记者,在解说战况的报导里,写了非常不敬的文章,触怒了东条首相,新名先生因此受到征召,被派往危险的南方战线。真的,他写完报导才刚满一个星期,就收到点召书了。当时他已经三十七岁,而且早就因近视而不用服兵役了,可这样的人还是被征召了。
这叫做惩罚性的征召,本来它是不应该发生的,但当时的东条首相就拥有这样的权利,就这点来看,他真是个心眼很坏的人,只因为他不原谅说话得罪自己的记者,就用这样的手段来报复。
当时,若只征召新名先生一人,未免做得太明显了,于是,为了让一切合理化,不惹人诟病,同一时期,新名先生的故乡、四国的丸龟里,有两百二十五人本来都跟新名先生一样被免除兵役的,都临时被征召了。这其中也包括了平田先生。不,认真说起来,应该是平田先生在这个时代冒用他名字和身份的那个人也在这两百五十人里面。
这两百五十人都被送到了恐怖的南方战场,结果有大半为国捐躯了,平田先生也死了。战亡的公报不是送到他借用名字的那个「平田次郎」的家里,而是寄来了蒲生家。怎么说呢?真正的「平田次郎」自小就逃离家乡,来到东京,过着像是流氓的生活。被征召的平田先生去到丸龟连队报到的时候,家乡父老没有半个人认出他是冒牌的,也没有家人来跟他相认。他还写信回来说,自己因此而松了一口气呢!
真正的「平田次郎」在平田先生来我们这里之前,就已经横死在街头了。好像是梅毒,平田先生说。那个人快要死之前,平田先生用钱买下他的身分,交换条件是,不向官方申报死亡,尸体也将偷偷掩埋掉。这果然像是一向老谋深算的平田先生的做法。不过,如果被征召的时候,在丸龟,有人可以认出平田先生不是真正的「平田次郎」的话,就算只有一个也好,他就不用到南方去了吧?只能说他计算得太周到了,对我而言,这是件很讽刺的事。
关于平田先生,我只说孝史先生不知道的事,至于他的真实姓名、年龄,他始终没有告诉我们。目前唯一清楚的是,他是在硫磺岛战死的。
他的骨灰没有回来。
把信放在膝盖上,孝史用双手覆住脸颊。
他让自己置身在手掌制造出的黑暗中,试着回想平田的脸。平田说,他是为了成为人类才来到这时代的;他说,他要以人的身分在这时代活下去——当时平田的脸。
——我是伪神,能做的只有细部的修正,我已经受够了!
话说回来,如果他试着做一下细部修正的话,或许他就不会被征召,也不会死了。就算他没办法避开战争,也可以想办法不让东条英机这种人当首相吧!只因为他对一个记者生气,要将他送往战地,就把其他二百五十个人都莫名其妙地牵扯进去。这样的细部修正,对身为时间旅人的平田而言,应该是有能力做到的。
然而,平田没有那样做。他只是淡然地接受征召,还写信回来说,在丸龟没有被揭穿他不是「平田次郎」,让他「松了一口气」。
不停跑图书馆的结果,此刻的孝史已经听过硫磺岛的名字。太平洋战争末期南方战事最激烈的地点之一,和冲绳一样,那上面曾展开极其惨烈的战斗。
平田死在那里,没有看到战争结束,没有听到天皇在仲夏大热天发表的战败宣言。
——不过,他是以人的身分死掉的。
被卷入惩罚召集的无妄之灾,让他不是以时间旅行者的身分死去,而是以人的身分死去。他成为人类后才死了。
在图书馆的摄影集里,他曾看过东条英机的照片,那是他在东京法院接受判决时所摄,非常有名。三分头,戴着个眼镜,一点魄力都没有的平凡中年欧吉桑。透过耳机,他听着审判长宣判自己的死刑,然而,他的表情已经超越了冷静,应该可说是漠不关心的平静祥和。
就算得知平田是这样死的之后,孝史对东条英机这名军人,还是不觉得憎恨。东条所犯下的决策错误、类似惩罚召集的恶意行为、将宪兵组织化,借以实施思想镇压的毒辣手段……,诸多历史事实,他都比以前更加清楚。经历过战争的人或是他们的遗族里,至今还有人对东条抱着很深的怨念,这些在认知上他也都知道。不过,这些让他想到的是别的事。
东条英机没能洞烛先机。至少,他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他本能地活在那个时代,虽然事后证明他大错特错,不过,对那些只能称之为历史的往事,他并没有替自己的错误辩解。他只是平淡地好像在听音乐似的,戴着耳机,聆听自己的死刑宣判。
以这一点为轴心,东条英机所在的位置就跟蒲生宪之完全相反。然后,当蒲生宪之知道这个东条英机将成为日本未来的首相时,他喃喃自语着:「那个东条啊?」还窃笑了许久。不知死去的平田是怎么看蒲生大将的这种反应?
总有一天我要去硫磺岛看看,孝史下定决心。他要去那里找平田的影子,找那个曾经是伪神的男人。他一定还剩下些什么,一定有留下身为人的堂堂证明。
他把视线调回手中的信,已经没剩几段了,结尾是这么写的。
孝史先生。
虽然很遗憾,不过,我想我大概是没办法去见您了。虽然我大儿子和媳妇什么都没说,不过,我有不太好的预感。我会派蓉子去浅草的,到时请您不要太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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