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二二六事件,应该算是日本陷入黑暗时代的转捩点吧。在那个转捩点之后,有的尽是死亡的恐怖、饥荒、匮乏等不幸。
一个人活在像一九九四年这么丰饶富足又安全的年代,就算他具有能够在时间轴自由移动、旅行的能力,为什么会想来到这种黑暗的时代呢?如果只是抱着观光的心态来看看,还可以理解,可是那个男的却特地弄到「平田」的姓氏和户籍,要在这里生活、工作。
除了发疯,孝史找不到别的解释。
搞不好这些事,都是他捏造的?
把沾湿的小毛巾放在额头上,孝史仔细思考。我会不会是被骗了?人根本就不可能穿越时空。什么超能力,那是梦想世界才会有的东西。
这时候,拉门上发出咚咚的敲门声。毛玻璃后面映出模糊的颜色,是阿蕗的和服。孝史小声地应了一句请进。
阿蕗的袖子还是扎起来的。可能白天都要这个样子吧。这次,托盘上放着茶壶和茶杯。走近一看,发现孝史把粥吃得一干二净,便高兴地露出笑容。
「非常好吃。谢谢。」
对于这句道谢的话,阿蕗的表情显得有点困惑。为什么?
「衣服呢?」
「换好了。换下来的睡衣在……」
揉成一团放在枕边。但是,正当孝史伸手去拿的时候,赫然发现一件事。
阿蕗拿给他的睡衣是简便的和服,自己现在正穿在身上。对阿蕗而言,睡衣应该就是这一类的衣服吧,但是对于这套西式的睡衣,她会怎么想呢?
从第一次碰面到现在,都没有从阿蕗嘴里听到「你穿的衣服真奇怪」这句话。但是,那是一回事。一旦她拿在手里,况且她还说要拿去洗,等到她仔细看过这件衣服,她会有什么感觉?
这件睡衣是什么质材来着?百分之百纯棉吗?如果是倒还好,万一要是和聚酯或嫘萦混纺的,事情就麻烦了。这个时代,应该还没有这种人造纤维才对。
「我拿去洗,给我吧。」
看到孝史拿着睡衣却不动,阿蕗出声招呼。
「有什么不对吗?」
薄薄的睡衣在孝史手里皱得越来越厉害,手心也开始冒汗了。
怎么办?
真的要直接把睡衣交给阿蕗,然后再观察她的反应吗?
孝史想到,如果自己真的穿越时空来到过去,和身陷一场空前大骗局,阿蕗的反应会截然不同。如果是后者,她可能会故意做出惊讶的表情,或者,也可能装作完全没注意到。
但如果是前者呢?一个人突然间看到前所未见的东西时,会有什么反应?
孝史开始紧张,越来越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面对一个如此令他心动的女子,却同时对她心存猜忌。我这个人怎么这样啊!
「你不想洗吗?」阿蕗柔声问。
「觉得不好意思?」
孝史手里仍紧紧抓着睡衣,用力闭了一下眼睛。然后,转头面对阿蕗。「不是的,没这回事,只是觉得过意不去。」
阿蕗摇摇头,说:「用不着客气呀!那是件很好的睡衣,还是洗了带走比较好,不然太糟蹋了。」
孝史用颤抖的手,把睡衣塞给阿蕗。阿蕗一拿到睡衣,马上开始把皱褶抚平。
「弄得这么皱。」她微笑着说,「这衣服的质地真好。」
「……那是人家送的。」
「听说你之前在铁工厂工作,那么,是工厂里的人送你的啰?」
「师傅送的。」
谎言这玩意儿,就这么顺口从嘴里溜出来。只是,一旦起了头便只能继续下去。
「我也看过这种睡衣哦!」阿蕗一边摊开睡衣的上衣一边说,「贵之少爷去欧洲旅行时,买回来做纪念的。不过那是纯丝的。」
贵之。既然加了少爷来称呼,应该是主人家的一份子。照这样看来,对于在富有人家帮佣的女孩来说,这种睡衣并没有稀奇到吓人的地步。
「不过,这件的条纹比贵之少爷的鲜艳得多了,染布的技术一定很好。」
阿蕗仔细观察睡衣。孝史感觉到冷汗从腋下滑落。
「你不觉得奇怪吗?」
自己都还没意识到是什么意思,话已脱口而出。这就叫作试探。
「哪里奇怪?」阿蕗的大眼睛看着孝史。
「像我这种穷人,却穿着这么好的睡衣,很奇怪吧?」
阿蕗一双眼睛直盯着孝史看。实际上可能只是一、两次呼吸的时间,但孝史却觉得有一小时那么长。梗在喉咙深处的那句话,一直挣扎着想冒出来。
(我啊,来自距离你们现在这个时代五十八年后的未来!在我那个时代,这种睡衣在大型超市只卖二千九百圆!)
她会相信吗?还是会假装相信呢?或者,是装作不敢相信?
然而,阿蕗却张开没有血色的嘴唇,突然冒出一句话,好像在质问似的:「是偷来的吗?」
孝史感到一阵晕眩。这到底是因为放下心里一颗大石头,还是因为内心太过混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你是从师傅那里偷来的吗?」阿蕗继续说,「后来被发现,所以才被师傅毒打?」
来吧来吧,这里有台阶可下哦!——谎言在向他招手。孝史闭上眼睛。
「是的……」
阿蕗拿着睡衣的双手,垂下来放在膝上,眼睛凝视着孝史。
「我手脚不干净,」孝史继续说,「所以师傅很讨厌我。」
没想到,阿蕗竟然笑了。孝史非常惊讶。
「我有一个小我两岁的弟弟。他在川崎的造船厂工作。」
孝史默默地看着阿蕗的脸。
「他有时候会写信给我,说工作很苦。也多亏这样,学会了苦这个字怎么写。」
「你弟弟……」
「是呀。你一定也是一样吧!我弟弟明年就要兵役检查了。我猜,你年纪可能跟他差不多。」
兵役检查。对于第一次听到的这个词,孝史只有疑惑的份。冷汗又冒了出来。
「我是——昭和——不对,是大正七年(一九一八年)生的。」
阿蕗的脸色一下子亮了起来。「哎呀!那你和我弟弟同年呢!」
明年要接受兵役检查。如果自己活在这个时代的话。这个词重重地在孝史脑海里来回震荡。
2
向田蕗将孝史的睡衣折得小小的,藏在袖子底下,离开了。她还是表示要洗干净再还给孝史。
阿蕗走了之后,孝史变得无事可做。不过,他也没有继续躺着,而是挺起上半身坐在被窝里。全身还是酸软无力,灼伤的地方也还在痛,但和早上比起来,情况好得多了。
他孤伶伶地待在房里。
(到外头去瞧瞧吧!)来到这里之后,脑子里第一次闪过这个念头。大概是身体已经恢复元气了吧,人真是现实。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越滚越大,心跳也越来越快,手心也出汗了。
如果,这一切都是骗局,只要他踏出蒲生邸,一切马上就会揭晓。不管这里是哪里,内部场景布置得再怎么天衣无缝,占地也不可能大到哪里去。而且要跨出围绕府邸的矮树篱很容易,出去之后只要一个劲儿往大马路跑就行了,不管路通到哪里都无所谓。如果可以摸清楚方向就好了。今天早上天色还一片漆黑的时候,远远望见的那盏灯,平田说是「陆军省的窗户」的那盏灯,或许以那里为目标跑过去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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