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我要回去告诉他们,我活得好好的!大家一定会很高兴吧!不管我多想解释,他们也一定会欢天喜地,直说没关系没关系,只要你活着回来就好了!一想到这里,脸上不禁露出微笑。
那是一场会登上媒体版面的大火,所以如果他突然生还,可能还会引起骚动吧。不过,他还是有办法搪塞过去。只要说火灾那天晚上,他人不在饭店里就行了。我和朋友出去玩,可是我是来这里考补习班的,所以不知道怎么跟家人交代,才拖了这么久——这样解释就可以了吧,这个善变的社会一定很快就会把孝史的事抛在脑后的。
然后,我就可以回去当我的普通学生了,孝史心想。
不必去管历史如何,只要念要考的科目就好。就算能亲眼见证二二六事件,对我来说也只是一种浪费。
短短三十分钟前,他告诉阿蕗「日本打仗会打输」的时候,她是怎么反应的?别人好心告诉她以后会发生的事,她却根本不相信。不但不相信,还含泪责怪孝史。这种时代我实在没办法应付,孝史想。
就这样,孝史在柴房里冷得发抖,活动着冻僵的手指、脚趾,忍不住苦笑。唉!穿越时空这种玩意儿,就算是历史学家,也未必能应付所有状况吧。
难道不是吗?这种事根本没有人会相信嘛!不管解释得再详细,列举了再多的证据——报纸、书籍等,别人也一定会说那是伪造的,彻头彻尾被全盘否定。就算有个现代史学家穿越时空来到这里,抱着文献潜入这时候被包围的警视厅或首相官邸,告诉那些青年将校:你们的起事会以失败收场,你们绝大多数都会被判死刑,而且这个事件将成为军部日后走向专擅之路的转机,使日本陷入太平洋战争这个大泥沼。这些话,不管说得再诚恳、再真挚,他们也不会听的。那个史学家八成会被当成疯子,搞不好还会没命。
这时候,孝史突然抬起头来,用力眨眼。
如果遇到那种状况,那个现代史学家会怎么样?
当他回到过去被杀的那一刻,在现代的他将永远消失。这么一来,从这一刻起,到他未来本来应当殡命的那段期间,在现代已发表的研究成果会怎么样?他的子孙呢?假如他的子孙日后本应成为领导日本的政治家的话,当他遭到杀害的那一瞬间,未来不就改变了吗?
就这样东想西想,孝史突然想到一件不得了的问题,这是他在这次穿越时空以来,首次感觉到全身汗毛竖立的恐怖,忍不住叫出声来。
我会怎么样?
心脏在胸腔里鼓噪,孝史紧紧抓住睡衣领口。
我——尾崎孝史,如果不认识会穿越时空的大叔,而他当时也没有救我的话,本来应该是个死于平河町第一饭店二楼走廊的人。可是,我现在却捡回一条命,暂时来到过去,然后准备回到现代,回到自己所生存的时代。
这是对的吗?难道历史的齿轮不会因为孝史存活下来而大乱吗?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胸口的悸动更加剧烈了,手心也开始冒汗。孝史一次次抓紧身上的衣服,拼命动脑整理思绪。本来应该死掉的人有未来吗?应该死的人没死,历史不会乱掉吗?应该死的孝史还活着,那么孝史所认为的「现代」会不会已经变成另一个世界了?
如果是的话,那里还有孝史的容身之处吗?
柴房的门冷不防打开,孝史整个人弹了起来,吓得探头进来的平田倒退了几步。
孝史想得太专心,以至于没有听到平田接近的脚步声。孝史缩起身子,直盯着平田的脸看。平田还没有开口,他就激动地问:「我还有家可归吗?」
对于这个唐突的问题,平田不解地眨着眼睛。这样的反应让孝史更着急了。
「我在问你啊!你说啊!我其实应该已经死了,不是吗!我回去之后,还有容身之处吗?」
他把刚才脑袋里所想的事,一股脑儿告诉平田。而平田一面察看四周的情况,轻轻关上柴房的门,坐了下来之后,趁着孝史换气的间隔,很干脆地说:「不必担心这一点。」
孝史喘着气问:「真的吗?」
「真的,」平田苦笑,「你当然有家可回。」
「可是,我改变了历史啊?」
平田摇头:「没关系,不要紧的。」
「为什么你敢这么笃定?」
对于穷追不舍的孝史,平田斩钉截铁地回答:「因为对历史而言,你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孝史嘴张得大大的,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我也没有把自己当成这个世界上不可或缺的大人物啊!
「你说的没错,我这种人是不能对历史产生多大的影响。可是,我现在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活了下来,这件事已经改变了事实,不是吗?事实是历史的一部分……」
平田伸手制止气急败坏的孝史,笑着说:「我懂。你想说的我都知道,你不用急。」
看着孝史的脸,平田的笑意更浓了。
「如果我刚才的话让你听了不舒服,我很抱歉。还有,你刚才说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提到了问题的核心。」
「我?我说了什么?」
「你改变了事实,而事实是历史的一部分。」
孝史点头:「对啊!这一点,就算我再怎么笨也知道。」
「你一点都不笨,不要太看轻自己。这不是个好习惯,对你自己,对你身边的人都没有好处。是谁让你养成这种坏习惯的?」
孝史的脑海里,闪过父亲太平的脸。反正我没念过多少书——甚至连父亲说这句话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不过,我们先不提这个,」平田继续说,「就像你说的,事实是历史的一部分,历史是由事实构成的。除了天灾那些自然现象之外,造成事实的是人类,所以从历史的观点来看,事实等于人类,人类是历史的一部分。所以,是可以替换的。」
孝史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们人类对历史的洪流而言,只不过是小小的零件,是可以替换的。个别零件的生死,对历史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个别零件的境遇如何,没有意义。历史终会流向自己的目标。就是这样。」
孝史简直是无言以对,只觉得心头火起。
「个别的生死没有意义?你说这是什么话!你自己个性这么阴沉别扭,没有人爱你,才会想出这种歪理!因为没有人对你是有意义的、你心里没有重要的人,就胡说八道!」
平田平静地凝视着激愤的孝史,说:「不是的。」
「哪里不是了!」
「我也一样,有些人对我是有意义的。就像现在,你对我来说,一样是有意义的人。所以,我才会把你从饭店里救出来。」
孝史本来想痛殴平田而握紧的拳头,松开了。
「我心里一样也有重要的人啊,」平田低声说,以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加上一句,「所以才痛苦啊。」
「既然这样……那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冷静下来想想看,我刚才并不是说对个别的人类而言,他们的生死对彼此没有意义。而是说,对历史而言,个别人类的生死没有意义,主词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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