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应该比伞管用。你就围着这个出门吧,趁现在雪还不算太大。」
「谢谢。」
穿上胶底的靴子,一站起来,脚底被遗忘的伤口便一阵刺痛。那是在饭店里踩到玻璃受的伤,可是对现在的孝史而言,却像千年前的往事。
「你真的要去吗?」
阿藤问。她手上提着点了蜡烛的灯笼,却没有要给孝史的意思。孝史从阿蕗手上取走灯笼,碰到她的手时,觉得她的指尖在颤抖。
孝史默默地对自己的脚边凝视了片刻,然后抬起头来,说:「这一家人,每个人都好奇怪。」
两个女佣各自注视着孝史,什么都没说。
「实在太奇怪了。我想到外面去冷静一下。」
阿蕗眨眨眼睛,问道:「你说的奇怪,是指……夫人吗?」
「那位夫人很奇怪,大将的弟弟、珠子、贵之都很奇怪。」
听到这句话,千惠淡淡一笑,说:「这种事情不可以说出来。」
她的眼神柔和地告诉他:不要追问。孝史差点就忍不住想问:千惠姨早就发现了吧?嘉隆和鞠惠在背后搞鬼。还有,那个鞠惠真的是大将的妻子吗?虽说是继室,但一个陆军大将会把那种女人娶进门吗?这个时代有这种事吗?
但是,说出来麻烦就大了。孝史吞下这些话,勉强挤出一丝微笑。「那我走了。」
他正准备打开小门的时候,厨房的门砰地打开,珠子露脸了。「哎呀,你要走啦?不带我去?」
孝史抬起头说:「小姐请待在家里。外面真的很危险。」
珠子笑容满面,露出兴奋的眼神。
「我问你,士兵会开枪打你吗?」她突然问,口气好像在和人分享愉快的秘密。
看到孝史说不出话来,她吃吃地笑着,接着说:「万一被打到了,你也要活着回来哦!我会照顾你的。所以,你一定要回来哦!」
孝史把视线从珠子移到阿蕗脸上。她低着头。又看千惠。老婆婆微笑着,跟刚才她说那句话时一模一样——「这种事情不可以说出来」。
孝史从小门来到外面。关门时,越过阿蕗和千惠的肩膀,只见珠子依然笑容满面。那是开朗无邪的笑容,就像小孩子向要出门的父亲撒娇要礼物一般。但是,她那身橘红色的和服,在厨房昏暗的光线中,看起来像混浊的血色。一如自蒲生宪之的太阳穴所流出来的血的颜色。
终于到了外面了。
现在孝史从蒲生邸周围的树丛向外界踏出一步。
整片天空都被厚厚的云层遮蔽。灰色的云带着一抹淡淡的红晕,是下雪的日子特有的颜色。轻轻飘落的雪,和今天早上看到的大片大片的雪花不同,是细细的粉末般的雪。
北风刮着孝史的脸颊。厚重的外套下摆文风不动,耳垂却痛得发麻。
孝史取道向左离开蒲生邸。贵之说的,一路走下去就对了。
在夜晚没有路灯的街道上,唯一的照明就是灯笼的烛火。即使如此,在雪光映照下,地面并没有那么暗。论黑暗,孝史内心远比这样的夜晚更黑、更暗。
车轮的痕迹还在。结了冰,在脚下沙沙地碎裂。这种感觉很舒服,孝史踩在冻结得有如刨冰般的雪上前进。
四周的光景几乎没有变化。黑沉沉的绿地上不时出现一幢幢建筑。没有一幢是一般住家。有的是有拱型玄关的大宅,有的是灰色的大楼,顶着三角形屋顶的复古型尖塔。
才刚走出去,孝史就感到刺骨的寒气。不是气温低的关系吧。孝史这才又想起自己的身体状况离健康相当遥远。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而现在也没有平田在一旁指点,虽然这让孝史精神亢奋,头脑灵活清醒,身体却跟不上。
最好的证明就是,他已经气喘如牛,人却仍在一回头就看得见蒲生邸的范围。这条路虽是上坡,但坡度相当平缓,若身无病痛,孝史走起来甚至不会意识到那是条坡道。
孝史停下来,大口喘气。以左手摩擦提着灯笼的右手取暖,再一张一握地活动左手。移动灯笼环顾四周,半个人都没有。
虽然没有人,却可以看到远近一扇扇窗户透出灯光,有的高,有的低,在黑夜里看不出是来自什么样的建筑。也许有人正隔窗户向外望,惊讶地发现在雪路上踽踽独行的他。
孝史再度迈开脚步,沙沙地向前走,来到一个路口。两条路斜斜地交叉。
贵之所说的「一路走下去」,意思是沿路一直靠左走吗?孝史决定先这么做再说。路上依然不见人影。
又走了一阵子,这次路上出现了一条向右的叉路。孝史还是靠左继续前进。转角积了好大一堆雪,在灯笼的照明下,白得简直不像人世间的东西。
孝史走来的这一路上,都有车胎的痕迹。和蒲生邸之前看到的一样,顶多是两、三辆车子留下来的,但是几乎没有看到行人留下的脚印。想必事件发生以来,即使有人徒步经过,人数也不多,脚印也很快就被雪掩盖了吧。
粉末般的雪不停飘落,千惠帮孝史围在颈项上的毛巾像围巾一样暖和,他一直没有拿下来。
沿着道路转弯走了一阵子,前面出现了一条横向的大路,比现在正在走的宽得多。那条宽敞平坦的道路,说是主要干道也不为过。
(向左走会到赤坂见附,那么这条路是……)
应该是连接三宅坂到赤坂见附路口之间的大马路。虽然地区规划不同,小路多少有些变动,但是像这种大马路的位置应该不会有变动。孝史并不知道这条路的名字,不过他知道从平河町第一饭店的大门出来向北走的话,遇到的第一条大马路就是这条路。前天他考完第一场考试之后,曾经从这条路走到三宅坂,然后还绕到半藏门那边,穿过面町走到四谷车站前,散了一次很长的步。
(我还在四谷车站附近吃了汉堡呢!)
明明是前天的事,现在想起来却像发生在几百年前。不过,实际上那家速食店至少要再经过五十年的岁月,才会出现在那个地点。
然后,突然他发现自己此刻身无分文。连一块钱都没有。尽管这并不会造成什么影响,却让他莫名地感到心里很不踏实。
孝史呼了一口长气。身体暖和多了。他停下来,拍落肩上和头发上轻盈如细粉的积雪。距离这条路和主要干道的交叉点还有五十公尺左右。或许从这里就开始要提高警觉……
心里正这么想时,一辆车刚好从眼前的道路自左而右经过。那是一辆黑色的箱型车,车头很长,还有一个很大的保险杆。之前的车子把路上的雪压得乱七八糟,结成泥灰色的碎冰,所以车子经过时,发出沙沙声,雪夹杂着碎冰四处飞溅。而且,这辆车之后紧接着一辆同样车型的车,两辆车的速度简直比走路还慢。仔细一看便知道除了驾驶座之外,后面的座位也坐了人。
一看到人影,紧张的情绪陡然高涨,但另一方面却也觉得既然车子能够通行,那么或许不需要太过担心。
孝史沿着道路左边向大马路前进。到了大马路上,便靠在一旁的建筑物——砖造的——墙上,环视四周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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