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应该已经进入行政区内了吧。硕大的建筑物在行道树和绿地之间林立。孝史所知道的这条路,在平成时代有着美丽的行道树,面向三宅坂,左右各只有最高法院和国会图书馆,是个宁静的地方。现在看到的景象和印象中差不多,然而孝史却觉得电线和电线杆分外突兀。说到这个,这里也有路灯。
在大雪纷飞之中,马路中央有东西反射着路灯的光,发出银色的光芒。仔细一看,原来是铁轨。
(是东京都电车……不对,是东京市电车。)
孝史开始走在大马路上。从这里到赤坂见附的路口,没有任何遮蔽视线的东西。
接下来孝史透过下个不停的雪所织成的帘幕,望见远远地有路障架设在马路上,而在路障之后士兵们整齐排列的黑色身影。
3
粉末般的雪黏在睫毛上,让脸颊也冻僵了。孝史眨眨眼睛,凝神细看。
那里的确有士兵在。人数颇多,不是看一眼就数得出来的。他们站在路障之后,有的朝向这边,有的朝向后面。
孝史好想躲起来。那种情绪已经不是恐惧足以形容了。双膝无力地摇晃,脚一动,就会滑倒向前栽去。
即使是远远地看,也知道那些士兵全副武装。他们肩上扛的就是枪吧,孝史只在电影里看过枪支的,顶端的部分装配了刺刀,可以用来刺杀敌人。不知为何,孝史觉得他们肩上的刺刀闪闪发亮,即使他明知在这种层云密布的大雪天里,那是不可能的。
(这四天像你这种一无所知的人在到外面乱晃,实在太危险了。)
孝史耳边响起平田的声音。在蒲生邸时,这句话只不过是马耳东风,但现在却真实得不能再真实。
二二六事件会出现牺牲者吗?
其中有一般民众吗?当时军人曾射杀一般民众吗?事件的第一天、就在今天二十六日的晚上,情势到底有多紧急?孝史不知道,也不懂。没有人告诉过孝史这些事,长这么大,他从来也不曾想去了解这些。
路障的高度并不高,大概只到士兵的腰部。有些部分是以木材组合起来的,但在路上阻断交通的是一种有刺的铁丝,卷成一圈圈地横亘在马路上。所以从孝史所在之处,甚至能清楚看见士兵们在雪地上来回巡视的身影。
现在还来得及,孝史想。他们还没有注意到我。他们一定没想到有人会这么大胆在路障之后走来走去吧!回蒲生邸吧。转身向右一直走就行了。就跟蒲生邸的人说,他没见到医生。或者干脆老实承认自己走到一半就害怕跑回来了。总比送掉小命好。
你这是什么德性啊!孝史内心也不是没有这种想法。勇敢的孝史,不管再怎么危险,与其待在那种家里跟一群乱七八糟的人瞎耗,不如到外面来透透气——你不是勇敢果决的尾崎孝史吗!
但是,他的脚就是动不了,冷汗也涔涔而下。在我这个世代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战争、暴动、恐怖分子,一旦遇到了真正的「武力」,立刻吓得腿软。即使只是看到白雪帘幕之后士兵们蒙眬的影子如幽灵般无声无息地来回走动。
不行了。实在没办法再往前走任何一步了。孝史硬逼自己把视线从士兵们身上移开,硬生生地改变了身体的方向。沿着来路退回去吧!躲进那幢建筑物的阴暗角落里吧。
但就在这时候,孝史以眼角的余光窥伺视野的一角,却看到在如雾般飘落的白雪之后,有一个士兵的脸转向他。
士兵的肩膀抖动了一下,扛在肩上的枪动了,显然很惊讶。而他身旁的士兵也立刻察觉,两个人都往这边看。三个、四个、五个人。站在距离路障稍远的士兵也往这边看。
这是关键时刻。孝史想拔腿就跑,现在还来得及,和他们之间还有一段距离。但是。长靴底下结成冰的雪滑不溜丢,一手提着灯笼无法保持平衡。这时孝史才赫然发现:啊!我提着灯笼!手上有光,别人大老远就看得见了。
有一个士兵跨越路障往这边跑过来,后面又跟着另一个。孝史吓得下巴猛打颤,但还是试图穿越马路。
「什么人!」洪亮的声音从雪中传了过来。「不许动!站住!」
在孝史十八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人对他大吼「站住」这两个字,也从来没有人命令他「不许动」,甚至不曾被警察盘问过。光是被别人这样吼,心脏就缩得好紧,简直快停了。但是,脚下很滑。孝史不由自主地向前倾,膝盖弯曲,整个人站不直,但是身体还是本能地寻找逃生之路。
「我叫你站住!」
两个士兵跑过来。黑影越来越大。一看之下,枪已经不是扛在肩上,而是拿在手上,枪口朝着自己。
「还不站住!」
听到这句话,孝史死了心,转身朝向跑过来的士兵,几乎是反射性地把灯笼扔掉,双手高举过顶。被摔扁的灯笼在脚边起火燃烧。
两个士兵一路朝孝史跑过来,丝毫没有受到积雪的影响。其中一个在另一个的身后停下,站稳脚步,架好枪对准孝史。另一个则是在孝史身前一公尺处停下,也以高度戒备的姿态举起枪,一双眼睛盯着孝史。
孝史像傻瓜似的双手举得高高的,全身剧烈发抖,旁人一看就看得出来。雪从举高的手的袖口掉进来,也落在头发上、脸上。
「这里禁止通行!」
在他前面的士兵大声说。明明比一开始出声叫孝史时近得多,他却没有减低音量。孝史不禁把眼睛闭得紧紧的。
「我、我、我是一般民众。」
音调高得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没出息。
「我、我是一般民众。」
四周鸦雀无声。孝史身体不敢稍有动弹,只张开眼睛。两个士兵以相同的姿势挡在孝史身前。只是,在前面的那一个向后面的使了一个眼色,表情似乎稍微放松了一些。
「身上有没有可以证明身分的东西?」前面的士兵问。
孝史还是维持高呼万岁的姿势,猛摇头。
「没有?」前面的士兵说,声音还是一样大。何必在这么近的距离大吼呢?
「我没有带在身上。放在家里没有带出来。」孝史断断续续地说。嘴唇上沾了雪,一说话就好冷。
「我的名字叫尾崎孝史。我是工人,在铁工厂工作。」孝史说,一边拼命回想平田教给他的那些背景资料。
「工厂在——深川。今天我放假,所以来找亲戚。」因为想赶快说完,所以孝史说得很快。总觉得如果一直不停地说话,会比较安全。「然后我亲戚生病,必须请医生来看,所以我就……」
孝史急着往下说,前面的士兵却打断了他。
「慢着。你这样一股脑儿说个不停,我听不仅。」
两个士兵又交换了一下视线。孝史觉得,后面那个士兵粗犷的脸上,似乎闪过一个有点类似苦笑的表情。
「维持这个姿势,不要动。」
前面的士兵发出命令,然后把枪扛在肩上,走到孝史身边。他双手戴着厚厚的连指手套,由上往下把孝史的身体大致摸了一递。
「向后转。」
孝史依言行动。原来是搜身。还是一样,由上往下摸过一遍。士兵缩手向后退了一步之后,孝史还是维持那样的姿势。于是他说话了:「好了,你可以把手放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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