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内人_陳浩基 【完结】(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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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周绮蓁早察觉身体有毛病,只是一直没理会,把骨髓瘤的病征——例如贫血、骨痛、肌肉无力——当成工作时间太长导致的关节炎和过劳等等。事实上,就算她曾因为关节痛求诊,医师也只当成一般的软骨退化和组织发炎来治理,毕竟多发性骨髓瘤多发生在年老的男性身上,在四十余岁的妇女身上发病,颇为罕见。

  阿恰没想到母亲会患上绝症。在阿怡眼中,周绮蓁就像《百年孤寂》里老邦迪亚的妻子易家兰一样坚强,即使活不到一百多岁,也一定会成为一位壮健的老人家,看着子孙长大独立。当她细心察看病榻上的母亲时,她才惊觉年近五十的母亲不再年轻,多年的操劳将身体磨蚀掉,眼角的皱纹就像枯干树皮上的龟裂一样深刻。她握着母亲的手默默流泪,可是周绮蓁却表现得泰然自若。

  “怡,别哭。还好你坚持中五毕业便工作,我现在走,至少不用担心你们两姊妹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

  “不,不,那才不好::”

  “怡,答应我,你要坚强一点。雯雯是个纤细的孩子,以后便得由你照顾了。”

  对周绮蓁来说,死亡并不可怕,尤其她知道丈夫在彼岸正等着她。她唯一放不下的,就只有两个女儿。

  结果比起医生的估计,周绮蓁更早离世。两个月后,她因为血钙浓度过高引起并发症,肾衰竭和心脏病发死亡。

  在母亲的葬礼上,阿怡忍住了眼泪。这一刻她完全体会了母亲送别父亲的心情——即使再哀伤,即使再悲恸,她都要坚强地撑住,因为往后小雯能依靠的就只有自己。

  在小雯身上,阿怡看到十年前的自己。那个失去父亲、眼神空洞徬徨的自己。

  阿怡觉得,小雯因母亲病逝所受的打比当年自己失去父亲更大。阿怡本来就不爱说话,但小雯一向开朗,在母亲离世后变得话少内向,反差尤其明显,跟以前判若两人。阿怡还记得以往一家人快快乐乐吃晚饭的情形,小雯总爱在餐桌上谈学校生活,诸如哪位老师在早会说错话出糗、班长向导师打了什么小报告、班上流行什么无聊占卜话题,说得口沫横飞。那些愉快的片段,恍如隔世之遥,如今小雯在餐桌上只低头默默地扒饭,如果阿怡不主动打开话匣子,小雯会在吃完饭后吐出一句“我吃饱了”便离开座位,再缩回自己的“房间”面无表情地滑手机。自从阿恰外出工作后,周绮蓁改动了像俱位置,利用柜子和书架分隔出两个小小的空间,好让女儿们有一点隐私。

  ——先给她一点时间吧。

  阿怡如此想。她不想逼妹妹改变,尤其小雯正值十四岁的尴尬年龄,阿怡理解到硬要这个年纪的孩子克服内心的悲伤只会适得其反。阿恰深信,不久小雯便会走出阴霾。

  的确,小雯在母亲病逝半年后渐渐回复昔日的神情,阿怡也看到妹妹偶尔露出笑容,只是她们没想到,家族的$并没有因为母让世而终止,命运将她们导灵更严苛的处境之中。

  2

  二〇一四年十一月七号下午六点多,阿怡接到意外的电话后,忧心忡忡地赶到九龙城警署。警员领她走进刑事调查队的办公室,身穿校服的小雯正由一名女簪陪伴着,坐在房间角落的一张长椅上。阿怡甫看到小雯,立即趋前抱住妹妹,可是小雯没有回应,只是茫然地任由阿怡紧紧的拥着自己。

  “小雯一”

  阿怡放开妹妹,正想发问,小雯却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反过来抱住姊姊,将脸孔埋在对方胸口,泪如雨下。她哭了近十分钟,情绪渐渐平服,身旁的女瞥便对她说:“妹妹,你不用害怕,你姊姊也在这儿了,你就将事发经过告诉我们吧。”

  阿怡从小雯眼中看出她还有一丝犹豫,于是紧紧握着妹妹的手,暗暗鼓励。小雯望向女警,再瞧瞧桌上填上了自己名字和年龄等资料的口供纸,呼出一口气,小声地、断断续续地说出一个多小时前的事。

  小雯在油麻地窝打老道的以诺中学就读。以诺中学邻近九龙华仁书院、真光女书院、基督教信义会信义中学等等,位于油麻地学校区,虽然学生成绩不及华仁或真光等名校,但也算是区内热门的教会学校,加上校方提倡利用网络、平板电脑等“科技噱头”协助学习,在学界小有名气。小雯每天上学,必须先搭一程专线小巴从乐华村到观塘地铁站,再乘半个钟头的地铁到油麻地站,下课就反过来搭地铁到观塘站转乘小巴。虽然以诺中学下课时间是四点钟,但小雯有时会在课后留在学校图书馆做家课,所以在十一月七号这天,她比平时晚了一点回家,五点左右才离开学校。

  从九月开始,因为有香港市民反对政府提出的选举改革方案,发起示威抗议,而当政府动用防暴警察镇压民众后更令形势一发不可收拾,大量不满的市民涌上街头,占领堵塞金钟、旺角和铜锣湾的主要马路,瘫痪部分地区交通。由于路面的公共交通工具改道及停驶,市民纷纷改乘地铁,于是地铁乘客暴增,尤其在上下班的繁忙时间,月台上塞满等了两、三班车仍未能乘搭的市民,车厢里更挤得令人透不过气,别说好好抓住扶手吊环,大部分人连转身也做不到。乘客只能背靠背、胸贴胸、踮起脚跟站立,随着列车加速减速向前或向后挨过去——不过因为太挤,倒不用担心跌倒,车厢里连让人倒下的空间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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