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最后一层锦缎掀开,一只左半边的青铜貔貅便映入了李安俨的眼帘。
萧君默一大早出了延兴门,独自一人到白鹿原祭祀了养父。他跪在坟前,向养父讲述了这大半年来的经历,同时表达了自己未尽孝道的愧疚之情,其间几度哽咽,潸然泪下。最后,萧君默磕了几个响头,轻声道:“爹,儿子回来了。儿子一定会让害您的人得到报应,让您在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回城后,萧君默径直来到了永兴坊的魏徵府邸。
昨日刚一回朝,他便听说魏徵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所以于公于私,他都必须来探望。当然,除了探病之外,萧君默此行还有两个重要的目的,其一是说服魏徵放弃太子,其二便是彻底弄清自己的身世之谜。
出于某种必要的考虑,萧君默没走正门,而是从一条巷子来到了魏府的东侧小 门。
巷子很幽静,行人稀少。他敏锐地观察了一下四周。忽然,斜对过一座二层小楼上,有一扇窗户原本打开了一条缝,这时却啪地一下关上了。
萧君默不动声色,扣响了门上的铜环。
下人开了门,问明身份后,旋即进去通报,然后魏叔玉出来迎接,径直把他带到了魏徵的书房外。萧君默在回廊上等候了片刻,魏叔玉便领他进去了。
一看见魏徵憔悴枯黄的面容,萧君默心里不禁一阵酸楚。
时隔不过半年多,这位原本还很硬朗的老人仿佛一下就进入了风烛残年。
魏叔玉命下人奉上清茶,然后悄悄退了出去。宾主见礼后,隔着一张书案对坐。魏徵端详了他一会儿,开口道:“贤侄,还记得去年你来告别,老夫对你说过的话吗?”
“当然记得。您说长安是我的家,无论我走了多远、去做什么,最后都一定要回来。”
“没错,看来你没让老夫失望。”
“太师,晚辈不在的这些日子,听说您多次去看望过家父,晚辈不胜感激!”萧君默抱了抱拳。
“鹤年是跟随我多年的兄弟,我自然要去看他。”魏徵淡淡笑道,“你无须挂 怀。”
“听闻太师身体抱恙,晚辈甚为不安,还盼太师早日痊愈,康泰如常。”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老夫这回恐怕是大限已至、在劫难逃了。”魏徵苦笑了一下,“不过,老夫其实并不畏死,只是有些事还没做完,终究有些放不下罢 了。”
“太师最放不下的,想必便是东宫吧?”
萧君默要辅佐吴王李恪夺嫡继位,势必要与东宫和魏王开战,所以在此之前,他必须尽最大的努力说服魏徵放弃太子。如若不然,整个临川分舵都会变成自己的敌人。萧君默绝对不能让这种情况出现。
魏徵闻言,笑了笑,不答反问:“贤侄此次回朝,是打算帮哪位皇子呢?”
“太师认为晚辈应该帮哪位?”
“如果你肯听我的,我一定会劝你谁也不要帮。”
“太师时至今日,还认为太子是最有资格入继大统的吗?”
“不,老夫从不这么认为。说心里话,老夫甚至不太喜欢他。”
“那太师为何还要一心维护他?”
“你错了,老夫维护的并不是他,而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嫡长继承制。”
“即使明知这个嫡长子不贤不肖,您也还是要维护这种制度?”
魏徵轻轻一笑:“照贤侄的意思,是不是认为储君皆应由贤能者居之?”
“晚辈这么认为难道不对吗?”
“道理上是对的,可惜当真实行便会贻害无穷。”
萧君默眉头微蹙:“为何?”
“若储君不以嫡长立,而以贤能立,那么‘贤能’二字该如何判断?以何为准 绳?”
“自然是以德才兼备为准绳。”
“好,即便以此为准绳,那么龙生九子,设若皆有贤能之名,又当立哪一子?又怎知何者为真贤能,何者为假贤能?又如何判断何者之贤能乃为第一贤能?”
萧君默闻言,顿时一怔。
不愧是当朝第一诤臣,雄辩之才果然了得!
当然,萧君默也不会如此轻易便被驳倒。他略为思忖,便迎着魏徵的目光道:“孔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曾子亦言:‘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一个人的言行举止若处于众目睽睽之下,是否贤能便自有公论。上自天子宰相,下至百官万民,难道都不足以考察和判断一个人是真贤能还是假贤能吗?”
“贤侄此言固然不无道理,可你所言之前提,便是天子宰相和百官万民所做之考察和判断,都必须出于纯正无私之公心,但事实上这可能吗?贤侄也是遍览青史之人,当知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在涉及立储的大事上,朝野人心只会围绕各自的利益打转,何曾有几个真正秉持公心之人?倘若天子宰相和百官万民各取所爱、各有所附、各擅一端、各执一词,贤侄又该如何判断?”
萧君默语塞。
“再者说,世上之人,谁不自以为贤能?谁又甘愿承认别人比自己贤能?”魏徵接着道,“是故,为了争这个所谓的真贤能或第一贤能,皇子们便会以权术谋之,以武力夺之,这不正是祸乱的根源吗?古人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不得不确立了嫡长继承制,以杜绝‘储君之位可经营而得’的念想,目的便是让兄弟阋墙、骨肉相残的人伦惨剧不再发生!贤侄啊,古人所创之嫡长制,何尝不是苦心孤诣、自无数血泪中得出的教训?!即便它不是最好的制度,但它也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最不坏的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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