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这么吩咐过。他话中的含意,我在住进别屋的头一晚便明白。
那名年轻女侍每天固定来工作,入夜后则返回自家。我则是带着棉被住进病患隔壁,一个约三张榻榻米大、铺木板地的房间。幸好老夫妇带酒菜慰劳我,我端着酒浅酌,感到睡意渐浓。
深夜时分,突然刮起风,夹带着浓浓的腥味。
那臭味像有人将腐烂的鱼肚撒一地,臭不可闻。我的胃一阵翻搅,恶心作呕。
那天是半圆月。别屋装有防雨板,但土间就在隔壁,月光穿透烟囱和门口。我的双眼很快习惯黑暗,得以梭巡四周状况。
接着,我发现病患的床铺正前方,有一道人影。
人影弯腰低头,缩着身子缓缓移动。
——那人要干什么?
依顺序来看,对方是何时到来、从哪里潜进别屋,我应该先为此感到诧异。但我悄悄起身,双手撑地爬行,伸长脖子窥望隔壁房。
那黑色人影摩挲着病患右手,才会缓缓动着。看来像在轻抚病患的痛处,我却宛如冷水浇淋,全身寒毛直竖。那黑色人影露出袖口的胳臂,不属于活人,而是骷髅的手。那只手枯瘦干瘪、颜色怪异,表皮甚至剥落了。在春夜半圆月的微光下,清楚浮现骇人的模样。
说来惭愧,我并未出声,只是趴在地上看傻了眼。
半晌后,传来「嘶嘶」声。我竖起耳朵,想分辨到底是什么声音,听着听着,我的心脏几乎冻结。
那是病患发出的声音。从与之助的喉咙中,响起坏掉的笛声。他不是在说话,而是既像哭泣,又像呻吟。
我直打哆嗦,准备维持趴伏的姿势后退,却不小心踢到随手摆在床边的酒瓶,发出巨大声响。此时,那个抚摸病患胳臂的黑影,身躯一震。
我忍不住放声大叫,想逃离现场,却跌落土间,额头撞向地面,痛得眼冒金星,但也重拾骨气。要是我逃走,拿什么脸见老大及亲切的老夫妇?于是,我大喝一声跳起,理应收在怀中的匕首不知掉到哪里,只得空手摆好架势,站稳马步。
——歹徒别动,吾乃奉旨办案!
各位请勿见笑。当时我真的是如此大喊,我只想得到这句话。
那黑影顿时消失无踪。与之助和白天看到时一样,如同稻草人般躺着不动。
我摸索着找寻油灯。在微光下,我注意到那道黑影缓缓抚摸过的与之助右臂,从手腕到手肘一带,变成一片乌黑。
与之助的双眼和嘴巴一样张得老大,但已听不见刚才的「嘶嘶」哭声。
后来,每晚都会上演相同的戏码。一夜一夜过去,半圆月逐渐转为眉月,黑影天天出现在别屋,抚摸与之助。天亮后我前去查看,总会发现黑影摸过的地方,都会如烟熏过般由白转黑。
一天三次,年轻女侍会替病人换尿布,每天早上还替他换浴衣,但那副情景,简直像在处理稻草人或扫帚。
我忍不住问女侍:
——病患身上变黑的部位逐渐扩散,妳也看得出来吧?
我一开口,女侍的反应却是遮着脸,转头就跑。
我不晓得与之助背上有华丽的纹身。事后老大告诉我,他背上的纹身相当罕见,是名为「普陀落渡海」51的吉祥景象。当初与之助走起路虎虎生风,这是他引以为傲的纹身。如今染病完全泛黑,逐渐看不清楚。
每天出现的黑影都不同。时男时女,时老时幼,有时是男女一同前来,不知是夫妇或兄妹,分站在病患两侧。
——他的病愈来愈严重。
依我猜测,等哪天黑影坐在棉被上,抚摸他的头,就是他的死期了。
此外,那宛如鱼肚腐烂的臭味,并不是黑影出现就会闻到,而是在黑影抚摸与之助、他的皮肤变黑时,才会闻到。所以,与之助的身躯变黑,应该就像腐烂一样。他会从喉咙发出痛苦的嘶嘶声,可能也是病痛扩散,连孱弱的身躯都忍不住尖叫呻吟。
由于当初得到教训,后来我看到黑影,便会屏息敛气,不发出任何声音。即使我什么都不做,黑影也会在半个时辰后消失。而且,他们一定会在丑时三刻52出现。
——他们是亡魂,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心中如此认定。前来迎接与之助的,不是地狱的牛头马面,而是过去受他折磨,甚至被他害死的可怜人,化为亡魂来迎接他。
然而,每天晚上目睹那骇人的景象,我根本无法成眠。只有在大白天,我才能安心呼呼大睡。由于心情沉闷,没有胃口,我酒愈喝愈多,想必气色不佳。到了第七天,主屋的老夫妇找我过去。他们十分担心我,对我无比亲切。
——半吉先生,你不会比病人先走吧?
——放心,没事的。
那对老夫妇说,与之助来这里前,曾流落到下谷的一栋里长屋。当时他已有病在身,全是酒毒发作所致。他双手发颤、口齿不清,连白天都胡言乱语,最后被撤走十手。不能打着奉旨办案的名号后,他再也没戏唱。昔日的威风荡然无存,加上身无分文,害怕世人的目光,只得隐姓埋名。
某天,他突然直喊冷,倒地不起,从脚尖开始发黑。
——之后,每到丑时三刻,长屋四周的狗便会狂吠。明明是半夜,乌鸦却叫个不停,婴儿也不断哭闹,教人伤透脑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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