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是那年盛夏,才得知其中原由。」
那是异常酷热的夏天。
来到尼木村才两个月的一郎太,无从与去年比较。不过,连一平阿舅的家人及宗愿寺的住持都这么说。实际上,白天阳光的毒辣与刺眼,连身为孩子的他都颇感惊讶。几乎每天地上都会升起蒸腾热气,完全包覆村庄四周的桧木山。那景象十分震憾,他在城下町从没见过这样的蒸腾热气。
尼木村的孩童一早起来,便开始帮忙家务,接着在宗愿寺的大殿里向住持和寺僧学习读书写字直到中午,就像私塾一样。城下设有藩内学问所,供赤城家这种一般武士的孩子求学。一郎太过年后刚去上学,但常发烧、腹泻,频频请假,还不认得几个大字,便来到尼木村。于是,他和其他孩童一起从头学习。
宗愿寺是古老的山寺,流派属于净土宗。村庄四周的山林陆续遭砍伐,同时进行桧树的植林,在这整齐画一的景象中,唯独宗愿寺保有杂树林恣意生长的风貌。从高度不一、枝叶疏密不均的树丛缝隙间,日夜传来住持「南无阿弥陀佛」的诵经声,不时夹杂孩童的声音。
寺院内撞钟堂的钟,是尼木村唯一的钟,由寺内长工小吉负责撞钟。小吉是个胡涂虫,经常忘记撞钟,村民虽然被平日的工作追着跑,却没被时间追着跑,所以没人感到困扰。然而,这样不能给孩子当好榜样。每次他忘记撞钟,住持总会厉声训斥,成为宗愿寺的「名胜」之一。
一郎太来到尼木村后,一平阿舅最先带他前往宗愿寺。
「得向住持问候一声。」
阿舅牵着一郎太的手,踏上陡峭的山路,穿过山门,抵达布满青苔、宛如融入山壁颜色中的寺院。身穿草木染衣服的住持,年纪远比一平阿舅大,浑圆的脑袋闪闪生辉。
莫名其妙被赶出家中,与母亲分离,落寞又悲伤的一郎太,虽然来向住持问候,却始终低着头。不过,住持仔细端详着一郎太。
「是光惠大人的儿子吧。」
「没错。这孩子会回到村子,恐怕是冥冥中有所指引。」当时阿舅他们的对话,至今仍萦绕耳际。
光惠是一郎太母亲的名字。在故乡,他母亲被尊称为「大人」。一郎太以小孩子的想法思考,认为母亲出生于山村,却嫁入赤城家这样的番方武士家,所以特别受到敬重。于是,他益发思念母亲,在回程路上又忍不住哭泣。
「别哭了。在这村子里,你是个很了不起的孩子。如果一直哭,施宰抬丢黏(实在太丢脸)。」一平阿舅说着,轻抚一郎太的头。
阿舅的妻子早就去世,但家中有许多仆佣和女侍。他的两个儿子都已能独当一面,所以家中全是大人。一郎太是秤屋里唯一的孩童,得自己到宗愿寺的私塾上学。由于路线单纯,不会迷路,大人放他自行前往。头几天走得胆颤心惊,不过他很快明白,一个人比较轻松。
只要是孩童聚集的地方,不论是市町或村庄,一定会有孩子王。尼木村的孩子王,是个九岁大的男孩藤吉。他长得肥胖高大,一身蛮力。虽然有张大脸,但五官全挤在脸部中央。而且他有个怪癖,动不动便扯自己耳朵,一遇上看不顺眼的事,就会拚命蹬地。
藤吉立刻盯上一郎太。最主要应该是一郎太看起来瘦弱,即使不是这样,藤吉也不会放过他。
藤吉家拥有屋号,名叫铊屋。村里还有另一户人家拥有屋号,名为藏屋。包括秤屋,樵夫统领由这三户人家轮流担任。
尼木村的村长,同时是宗愿寺的施主总代表,掌管一切内政,但对山林的事一概不插手。原本村长家就没人当樵夫。在山林方面,拥有屋号的三户人家,比村长还要伟大。
樵夫统领就是拥有这等权威。因此,为了避免这等权威完全落入某一户人家之手,采用轮流的方式。而且樵夫统领拥有屋号,只限于当事人那一代。举例来说,日后一平阿舅不当樵夫统领,他的长子也不能继承这项职务。接替阿舅的下一任樵夫统领,一定要从铊屋或藏屋里选出。轮替的原因,不限于樵夫统领上了年纪、受伤,或是生病。如果遇上森林大火、洪水、干旱、村里引发流行病,也会更换樵夫统领。在这层含意下,樵夫统领不单是工匠统领,地位还很接近神职。
由于是依序轮流,这三户拥有屋号的人家,并不会争夺地位。尽管如此,基于人性,难免会相互较劲。尤其是三户人家的妻小与仆佣,因为不是当事者,只要他们的当家成为樵夫统领,就显得趾高气昂;一旦别家当上樵夫统领,会十分不甘心。
藤吉也是如此。他是个坦率的孩子,毫不掩饰他的不甘心。
铊屋在他祖父那一代担任樵夫统领,是秤屋的一平阿舅前一任的樵夫统领。五年前上山砍伐桧木时,藤吉的祖父判断失当,造成一名樵夫遭树木压死的惨剧,于是他辞去樵夫统领的职务。
发生这起不幸事故后,马上更换樵夫统领。这不是在怪罪那名樵夫统领,只是为了消灾解厄。虽然藤吉身材高大,拥有让比他年长的男孩都敬畏三分的蛮力,脑袋里仍仅有九岁孩童的智慧,不明白这一层道理。他只觉得,爷爷明明没错,却被秤屋的人抢走樵夫统领的头衔。藤吉的祖母和母亲在发牢骚时,似乎传进他耳里,更加深他的误解。
尽管如此,秤屋的儿子皆已成年,藤吉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无法找他们算账。就在此时,一郎太这个受秤屋照顾的外地人出现,简直是自投罗网。明明是个外地人,但不知为何,一郎太整天哭哭啼啼,一副窝囊样。藤吉乐透了,动不动就找一郎太麻烦,导致这种结果也不无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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