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至此处,张县令之说辞戛然而止,沉吟少顷,才又开口道:“待南宫赤离去,左捕头与我劝道:‘大人方才火上浇油,那南宫赤早已失了神志,只恐听了大人此番言语行凶!’话音刚落,右捕头道:‘大人有所不知,那南宫赤疑心其妻红杏出墙已久,前来投案早有十余次,却从未有捉奸在床之证,是故前县令有令,不予受理此案。此番定是眼见大人初来此地上任,故意浑水摸鱼,欲加害其妻。’”
我见张大人又许久不语,趁机道:“左右捕头言之有理。想天下之衙门若可仅凭‘子不似父’之证受理通奸罪责还了得?张大人于此事之处置无有不妥之处,还请明察。”
张县令闻言长叹一声,道:“若此事就此打住,自是再好不过,只是……”沉吟片刻,张县令忍痛道,“四月四日,丑时,城北南宫赤之宅邸失火,虽经宿扑灭,但南宫赤与其二女却葬身火海。翌日辰时,南宫赤之妻李氏携其老母、独子哭上公堂,称其孤儿寡母无有所依。我见其景甚是凄惨,遂与李氏三两银子做盘缠,命其返归娘家。”
我见张县令言辞中悔恨不已,劝解道:“夜半失火致人伤亡之事并不罕见,张大人何必自责?”
张县令道:“一是我新任此处,尚不熟悉调配衙役,故施救有所不及。”听张县令话至一半不语,我问道:“其二是?”
张县令长叹一声,道:“事发之后,衙役走访邻里,与南宫赤之邻,秀才蔡勇之妻董氏处听得消息,有言失火当晚亥时许,南宫赤在庭中丧心病狂一般大吼:‘贱妇!孽种!老鳖!今日便是你三人死期!’随即只听一声响,似是踹入厢房声音。董氏闻之大骇,唯恐闹出人命,遂忙将蔡勇摇醒相告。蔡勇睡意正浓,蒙眬道:‘南宫赤早已丧心病狂,我怎能劝住?明早再报官不迟。’言罢又呼呼大睡。那董氏闻言颇有踌躇,但听南宫赤宅中吵闹声已息,便只得躺回榻上睡去。不料未几,蔡勇夫妇被一股浓烟呛醒,急起身查看,竟觑见南宫赤家中火光冲天。蔡勇见状大惊,忙命董氏叫醒家人逃命,亲自奔来衙门处投案请援。”言至此处,只听张县令悲戚道,“若非我前几日画蛇添足,将捉奸可用私刑之事相告,怎会惹出这般大祸?此事乃因我而起,我难辞其咎。”
“张大人何出此言?”我忙问。
“老捕头有言,那南宫赤一早在心中认定其妻与外人有染,早有加害之想。彼时听我一席话更无有忌惮,遂借机寻其妻责问。怕是二人扭打时不慎将灯火打翻,点燃了宅邸。”张县令垂头丧气道,“自此事往后三年,断案之事我一律委任于两位老捕头定夺,退居幕后借鉴二人经验。直至三年期满,我才重掌公堂,与两位捕头协商断案。”
我闻言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想张大人始终心怀此事,知错而改,若南宫赤泉下有知,亦当倍感慰藉。再观如今金华繁华富庶之景,张大人已无愧职责,实令人敬仰。”
张县令正拱手连称不敢,只听门外衙役飞报:“王大人与蒲先生正在公堂等候。”我三人闻言一惊,忙出了门往公堂迎接。
步入公堂,只见蒲先生与王特使已在案前,而二人身后站一老妪,紫衣,头戴金梳,妆容典雅。正好奇,却看那老妪见了张县令忙迎上前,道:“老身与恩公请安。”
张县令忙一欠身,道:“阿婆客气,晚生有礼。”两人礼毕,老妪道:“风闻恩公六年前曾收到一幅梅花佳作,不知可容老身一看?”
张县令拱手称是,遂招呼老妪一并去了书房,取下卷轴,与王特使二人小心在案上展开,道声:“阿婆请。”
老妪称谢,遂将整幅梅花图仔细端详。览毕,老妪先与张县令称谢,又转向蒲先生道:“此画虽然画工精美,却少梅之傲骨,非阿霞所作。”
蒲先生忙拱手道:“请容晚生失礼,若阿霞姑娘刻意掩盖技艺何如?”
老妪道:“阿霞人如其画,正可谓傲骨嶙嶙,与此画中梅之风骨相去甚远。老身观此画中梅不甚孤傲,却颇为含蓄典雅,确是有些独特。”
蒲先生闻言叹了口气,道:“婆婆特地来此却失望而归,请容晚生致歉。”
老妪亦长叹一声,道:“先生不必在意,老身只是不愿错过半点有关小女之音信而已。”
话音刚落,只见张县令忽面色大变,连连与老妪愧疚道:“此乃晚生之过,实有负于阿婆重托。”
老妪道:“怪老身有所疏忽,与恩公无责。”言罢,老妪又抱拳道,“既如此,还请容老身先行一步。”
张县令应声称是,遂招呼衙役,仔细吩咐将老妪护送回馨梦阁之事。待与老妪别过,我众人又回了书斋相谈。我正欲相问,却听蒲先生已率先道:“飞与弟妹定在疑惑:方才那婆婆乃馨梦阁之主。不过听方才张大人所言,似与婆婆颇有渊源?”
张县令附和道:“正是。此事说来话长,陈阿婆本乃青楼花魁,年少时便嫁入前朝将门。不料旗人南下,其夫战死沙场,家人仆从瓜分家产一哄而散,只剩下阿婆独守空房,数十年如一日纺布为生。据说曾有不少人以千金求阿婆改嫁,却无一不遭斥退;又相传曾有歹人贪恋阿婆美色,越墙强闯阿婆宅邸图谋不轨。却只讨得阿婆一顿打,被扭送至官府论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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