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你们付出的心血庞大到不可思议。”我说。
“什么意思?”
“树木、土壤、草地、水源,全都不是这里的原生态。”
“人类一开始也不懂得用火。这也不失为一种美。”他似是反驳,“这颗卫星本来环境凄惨可怕,我们凭着巧思和意志才开创了今天的局面。”
“也许人类只是过客?”我又问。
他朝我摆摆手指。“你从不是以睿智闻名。”
“我确实不够睿智,而且也为此尝到苦头。”
“被关到黑箱里是真的吗?”罗穆勒斯问,“我上个月才听到这件事。”
“是真的。”
“卑鄙。”他语带鄙视,“但也清楚说明了你敌人的品行。”
小女孩在石头步道留下泥巴脚印。“她不知道我是谁吧?”
罗穆勒斯专心将橘子皮撕得像小缎带。我这么关心他女儿,他似乎颇感欣悦。“嗯,我家孩子未满十二岁,不可以看全息频道,只通过自然和人际互动学习成长。她必须先学会分析别人的意见,再学习构筑自己的立场,顺序不能颠倒。人并非数字世界的生物,而是活生生的血肉,与外界接触前要先建立正确认知。”
“所以才没有奴仆?”
“是有。但我不打算让他们今天碰到你,而且他们也不是盖娅的仆人。是什么父母会让儿女养奴隶?”他又显露鄙夷表情,“孩子不劳而获,就会以为那是常态。你以为核心区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种乱象?就是因为以前没人反抗。
“看看你去的学院。性奴隶?杀人?甚至吃人?而且还是对自己的金种同胞?”罗穆勒斯摇摇头,“太野蛮了。我们的祖先不是这么教的。核心区的人对于暴虐已经麻木不仁,忘了武力应当有其存在的意义。暴力是工具,能使人震慑或改变。但他们将暴力化为日常活动,还大力提倡,这样塑造出的文化就是将性和权力视为理所当然。一旦遭到抵抗,就只知道挥剑砍人。”
“他们也这么对待你们。”我提醒。
“没错,他们也这么对待我们,”他附和,“而我们也如此对待你们。”罗穆勒斯剥完橘皮,仿佛此刻剥的是头皮。果肉被狠狠掰成两半,其中一片朝我抛来。“我不会淡化自己身份,也不为压迫你们找任何借口。那确实是残酷行径,然而是有其必要。”
航行时,野马和我提过,罗穆勒斯特别从地球取了古罗马广场的石块回来当枕头。他绝非易与之辈,至少对其敌人肯定如此。纵使当下客客气气,但我们终究立场相左。
“对我来说也很难不将你看作一方暴君。”我回答,“你躲在这里,自诩比月球人更文明崇高,只因为你恪遵荣誉信念,压抑欲望。”我指向这简朴的房屋,“可是其实这不叫文明,仅是拥有严格的纪律。”
“这不算文明?秩序不算文明?克制动物本能换取社会稳定不算文明?”他慢条斯理,一小口一小口咬着水果。
我将橘子放在石凳上。“不,这不算文明。但我今天来也不是找你辩论哲学或政治。”
“那就好。我还以为我们连这点儿小事都难有共识。”他小心翼翼地端详着我。
“回到我们最熟悉的主题吧。战争。”
“人类最古老、最丑陋的朋友。”罗穆勒斯朝门口瞥一眼,确定没有闲杂人等,“但进入主题前,能以个人身份问句话吗?”
“若有必要就问吧。”
“你应当知道,我父亲和女儿也在你的火星凯旋式上遇害?”
“知道。”
“换个角度,凯旋式就是一切的开端。你明白吗?”
“明白。”
“所以跟外面传的一样?”
“我不愿臆测你所谓的‘外界’和‘传言’究竟是指什么。”
“听说安东尼娅·欧·西弗勒斯-裘利猛踩我女儿头颅,直到头骨凹陷。我的消息来源是少数侥幸存活的人之一。我们夫妻想要确认真伪。”
“嗯,”我回答,“是真的。”
橘子从他指尖滑落,犹如遭到遗忘。“她死前痛苦吗?”
我本来不确定自己是否记得他女儿,但那夜的种种在梦中回顾太多遍,有时我宁愿自己的记忆力差一些。罗穆勒斯的女儿相貌并不出众,那晚穿灰色礼服,别有电龙胸针。她想利用水池掩护脱身,最后被路过的维克瑟斯挑断脚筋,在地上爬了一阵子后才被安东尼娅夺走性命。“很痛苦,而且持续好几分钟。”
“有没有哭?”
“有泛泪,但没有哀求。”
罗穆勒斯朝铁门外望去,僻静住处底下的沙漠起了一阵尘暴。我懂那感受。自己呵护疼爱的人遭冷酷现实煎膏炊骨,该是多么心痛。他的女儿在此成长,是众人的掌上明珠。一个人去外头闯荡却落得这种下场。
“真相往往残酷,”他说,“不过也最重要。谢谢,而我也有一事相告,虽说你得知了恐怕不会开心——”
“你有其他客人。”我说。他一脸错愕。“门口有靴子,用的鞋油不是为这种环境准备的,所以沾得特别脏。我不会在意,你没有亲自过去沙漠时我就猜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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