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肯定仗是多久之前打的:久到清道夫已打扫了战场,但还没足够的时间移走尸体;根据尸体的状态和田野上空至今萦绕不散的黑烟来判断,推测在一天之内——硝烟遮天蔽日,和自然界的晨雾相似,但散发着浓烈辛辣的味道。
地里被马蹄、人足搅过,越发的泥泞。“刮刮”脚下开始挣扎,我拉它转头,企图绕着田野的边缘走。正当它在淤泥里一步一跌撞,几乎把我从身前甩落的时候,我的视线捕捉到了前方的尖耳朵。他和我们隔着一个战场的长度,约莫半英里,只是一个迷迷蒙蒙、难以分辨的身影,同样在污泥地里挣扎前行。他的马想必和我的一样劳累不堪,因为他已跳下马来,干脆拉起缰绳牵着它走。咒骂声从田野那头隐约传来。
我取出望远镜,更仔细地观察他。上一次近距离看他还是十二年前,别提他还戴着一顶面具,我发现自己充满了好奇——甚至希望,第一次有机会直击他的容貌,或许能看出些什么来。他会是我认识的某人吗?
不。就是一个男人,饱经风霜、头发斑白,和他同伴现在的样子差不多,而且脏兮兮的,因长途跋涉形容憔悴不堪。看到他,没有恍然大悟,也没有任何谜题解开。他就是一个男人,一名英军士兵,和我在黑森林杀掉的一样。
我看到他透过迷雾,伸长了脖子眺望我。他也从大衣里取出自己的望远镜,我俩透过镜筒互相研究对方了一阵子,随后我见到他跑回马笼头边跳了上去,抖擞起精神猛甩缰绳,不时扭头瞟一眼田野这头的我。
他认出我来了。很好。我把“刮刮”拉到土地更坚实一点的地方,它又能踩稳了,我们总算得以正常前进。在我前方,尖耳朵的身影越发清晰,我可以辨认出他吃力驾驭坐骑的样子。忽然间,他卡在泥里动弹不得,而我追近了,不一会儿就会和他遭遇,他的表情显然是意识到了这点。
然后他采取了这种情况下的唯一选择:抛下缰绳下马狂奔。与此同时,我脚下的土壤猛地陷落,“刮刮”又快站不住脚了。我快速在它耳边低语了一句“谢谢你”,便从马背跃下,徒步追赶。
过去几天的劳乏如洪水冲击着我,要将我吞噬。淤泥仿佛有股吸力,扯住我的靴子往下坠,每一步都不似奔跑而好比涉水,空气进入肺叶发出刺耳的响声,如同吸进的是沙子。每一块肌肉都嚣叫着发出抗议、钻心地疼,似乎在求我不要走了。我只能寄希望于前面的人同样费力,甚至比我更费力。唯一激励着我继续、让我双腿蹬动且胸膛起伏着喘粗气的,是我对差距不断在缩小的认知。
他回头瞥了一眼,我已经近到看清他因恐惧而睁大的双眼——他没有了面具。尽管痛苦又疲顿,我还是冲他咧嘴一笑,缺水皱褶的嘴唇被扯开,露出牙齿。
他继续没命地往前赶,发出使劲的哼哼声。天开始淅淅沥沥下雨,为白昼多添一重雾气,我们如同被困在一块炭笔涂抹出的天地。
他再次冒险回头,发现我又近了;这一次他停了下来,拔出剑双手握着,肩膀塌着,呼吸粗重。他看起来萎靡不堪,像是一个夜以继日骑马赶路、几乎无眠的人。当然,更像一个等着挨揍的人。
可我错了;他诱骗我上前,而我就像傻子似的中了招。下一秒我绊了一下,结结实实向前摔倒,我跌进一大片厚厚的、缓缓渗水的淤泥中,彻底阻断了前路。
“哦,老天。”我说。
我的脚消失了,然后是我的脚踝,还没反应过来泥已漫过了我的膝盖。我孤注一掷地扯动双腿,想要挣脱出来,同时一只手紧紧扒住身侧稍硬的土地,支撑住体重,另一只手试着把剑举高。
我转头望向尖耳朵,这会儿轮到他笑了。他走上来,两手握剑重重地向下劈砍,力道足够,可惜略显笨拙。我攒足力气,闷哼一声,迎上并挡下了这一击,铁器相交在一起,叮当作响,他被震得后退了几步。趁他失去平衡,我将一条腿拔了出来,靴子则留在了泥里,露出我的白袜子,虽然脏了,比起周围的污泥却白得耀眼。
眼看他的优势被摧毁,尖耳朵再次逼上来,这一次改前刺,我举剑抵挡了一次、两次。有一会儿只听得剑锋相击声,我俩的哼声和雨声。雨势渐猛,劈劈啪啪砸进泥土,我默默感谢上苍,他的狡诈伎俩已经穷尽了。
他终于发现,挪到后方攻击我会更难抵抗。但我先一步看穿了他心中所想,一剑挥出,劈中他露在靴子外的膝盖,他向后跌去,发出痛苦的惨嚎。吃痛而愤怒地吼了一声后,他再度爬起,或许是胜利没有想象中来得容易,让他恼火的同时赋予他动力,他伸出完好的那条腿狠踢向我。
我用另一只手抓住这条腿,用尽全身力气扭转,他在空中打了个旋,面朝下,四脚朝地摔进土里。
他试图就地翻滚,但要么摔晕了头,要么速度太慢,总之还未有动作,我已直接把剑插入他的大腿后部,锋刃刺穿肌肉,扎进土壤,把他钉在了地上。同时我以剑柄为抓手,用力一拧,将自己拉出淤泥,第二只靴子也留在了地里。
他尖叫着扭动,但被腿上的剑固定在了原地,挣脱不得。之前我用剑当杠杆脱身,加在伤口上的分量一定让他难以忍受。他凄厉地喊着,眼睛翻白。即便如此,他还是疯狂劈砍,我手上已经没了兵器,控制不了平衡地向着他扑通栽倒,仿佛一条落在旱地的鱼。剑划伤我一侧的脖子,开了一条口子,鲜血带着温热流过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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