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休默默地点了点头,其实也并不害怕。之前表现出的胆怯,只是因为羞于在众人面前讲话罢了。她心知葵时而残酷地对待自己也仅仅是为了摆出主人的架子而已。
“以下的种种解释,完全是我的猜测,恐怕也寻不到什么切实的根据。但是如果征考文献,辨察风俗,应该也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了。我认为,随着时代的推移,人对四方尊卑的看法发生了改变,因而太一居住的方位也势必要变化。其中的理由,我刚刚就已经提示过了……”
“是这样吗?”
露申仍不解,小休的眼中也闪着好奇的光。
“我刚刚不是说过吗,最早的时候,在先民的观念里,天空的君主是日、月,而众星都等同于庶民。而‘天官’系统形成后,这种观念发生了变化,天极星,也就是北辰,成为了天的主宰者。其实,这是两个信仰模式,前者可以被称为‘太阳崇拜’,而后者则是我们更熟悉的‘星空崇拜’。”葵解释道,“如果这样理解的话,一切就很清楚了,在‘太阳崇拜’的信仰体系中,日出的东方是最尊贵的。《易传》说‘帝出于震’,又说‘震,东方也’,也就是说帝王出于东方,这‘帝’想来指的就是太阳了。所以,在崇拜太阳的楚人看来,作为最高神的‘太一’理应是‘东皇’。而在‘星空崇拜’的信仰体系里,不随群星移动的北辰相当于帝王,因而北方就是最尊贵的了。”
“但是於陵君,”即将主持这次祭祀的观姱也忍不住开口了,“楚人祭祀的太阳神是东君,而非东皇太一。你的这个解释和事实似乎有些抵触……”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这样的呢,原本楚人奉祀的主神是东君,而后东君的地位渐渐被太一取代,因而太一又被冠上了‘东皇’这一名号。我总觉得,东君本就是‘东皇’的意思。当初读《九歌》的时候就很不理解,为什么前面有一首《东皇太一》,后面又出现了《东君》。现在想想,或许这样解释也不错。”
“或许正像你说的这样吧,其实长期以来,东君都作为从属的神明,与东皇太一一同被祭祀,但是细读《九歌》之后,我也觉得它的地位本应更特别一些。”说着,观姱背诵了整首《东君》。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
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
长太息兮将上,心低徊兮顾怀。
羌声色兮娱人,观者憺兮忘归。
緪瑟兮交鼓,萧钟兮瑶簴,
鸣篪兮吹竽,思灵保兮贤姱。
翾飞兮翠曾,展诗兮会舞。
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蔽日。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
撰余辔兮高驼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比较奇怪的是‘緪瑟兮交鼓,萧钟兮瑶簴,鸣篪兮吹竽①’这几句,因为《九歌》写到祭祀东皇太一的时候也只是说‘扬枹兮拊鼓’‘陈竽瑟兮浩倡’而已。也就是说,按照《九歌》的记述,祭祀东皇太一时只用到了鼓、竽、瑟,而祭祀东君则用到了瑟、鼓、钟、篪、竽五种乐器。我不知道这到底暗示着什么,但是有可能在较早的时代,东君是作为主神被祀奉的。”
①“萧”字在一些版本里作“箫”,注家多解为乐器,恐有误。据王念孙《广雅疏证》卷三的考证,此处的“萧”字应解释为动词,表示撞击的意思。
“不过,姑妈,”露申问道,“《九歌》的记载可靠吗?”
“我不知道,但也没有比它更可信的材料了。”观姱回答说,“楚国过去祭祀东君的方式,现在已经失传,除了《九歌》,也找不到其他记载。”
“我认为《九歌》是可靠的。”於陵葵说,“据前人的解释,《九歌》是屈原遭到放逐后,流寓沅、湘之间时写作的。当地人信巫鬼、好祭祀,祭祀时一定会伴随歌舞。屈子见这些歌词实在鄙陋,就为之重作了《九歌》。所以我想,屈原写作的根据恐怕也包括沅、湘之间的祭祀方法。儒家说‘礼失求诸野’,祭祀方式也是一种礼,在国都已经失传了的祭祀方法,或许会很完整地保留在偏远的沅、湘一带也未可知呢。所以我觉得《九歌》的记载应该是可靠的,至少现在考察楚的传统祭祀不能忽视这一文献。”
“像於陵君这样的人,庶几比得上古之贤巫了吧!”观姱赞叹道,“熟悉文献记载,深习礼的根据,相比之下,我实在是个不称职的巫者。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希望能让露申跟随你周游郡国,向你学习祭祀的知识。”
“姑妈在说什么啊,我才……”
露申脱口而出,却没能讲下去。毕竟,就她的本心来说,其实是很想随小葵一起离开云梦的。
“我也想和露申在一起。”葵坦率地说,“可以的话,我想带她回长安。”
“小葵……”
这样的答复的确出乎露申的想象。然而,自己的父亲终究不会同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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