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早春徒有其名。风在山谷间回荡之际,寒意仍不免渗进每个人的骨髓。
即便是平日以勤勉著称的观芰衣,此时也只是枯坐在主屋铺设有莞席的地板上,倚着凭几,在膝头摊开一卷琴谱,和睡意做着斗争。她身上披着厚实的衣物。悠远的乐音在芰衣的脑海里奏响,冻得僵直的指尖却丝毫没有动弹的意思。
芰衣的眼皮越来越沉重,睡意渐渐袭来。因为尚未把新学的曲子温习一遍,她并不想回房间就寝。
一阵叩门声,打破了她的睡意。
院门距离主屋约有三十步远,虽然风势未杀,叩门声仍清晰可辨。叩击声并不重,却异常急促。
起身将长衣草草整理了一番之后,芰衣离开主屋,奔向院门。
日落之后,下过一阵细雪,山脊和平地都被染成了银白色。芰衣家的庭院也不例外,尽管星月都被阴云遮去了踪影,投到院子里的只有主屋幽微的烛火,却也将那薄薄的一层积雪映得如月光般明澈。
或许是听到了脚步声的缘故,门外的人不再叩门。芰衣听到了对方的喘息声,便试探着问了一句:
“……若英?”
“芰衣姐……”
观芰衣急忙拆下门闩,打开院门。
当时只有十三岁的观若英一瞬间扑倒在她怀里,一副魂飞魄散的样子。芰衣将瘫软无力的堂妹搀回主屋时,父亲观无逸和胞妹江离也赶了过来。
观无逸问若英发生了什么,她却把脸埋在芰衣的两臂里,瑟缩着不能回答。无奈之下,只好由芰衣贴在她耳边发问,若英才以游丝一般纤弱的声音道出了实情。
“被父亲……打了……”
此时芰衣才注意到,明明是这样的天气,若英却只穿了一件单衣。并且,贴在若英背部的素缯浸着血迹。
她请求父亲让若英留宿,得到同意之后,便扶着堂妹前往自己的房间。从主屋过去尚有一段路,她只好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若英身上。又差遣江离去替若英取些换洗的衣物。
回到住所,芰衣帮若英脱下衣服,稍事查验。只见若英身上,自脊背到大腿中段,都密布着笞责的伤痕。若英的皮肤简直就像是她刚刚披在身上的那块素缯,笞痕则像是交叉在一起的经纬线。伤得较重的地方皮肉已绽开,轻处也瘀青并肿起。
观无咎伯父对待子女的确十分严苛,若英也的确是个叛逆的孩子。她自小便同兄长一起学习祭祀的技术,并被寄望日后能成为参与汉王朝国家祭祀的巫女。
在芰衣的印象里,这样的责打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伯父的怒气总是难以平息,往往不仅要痛打若英,还要把她在主屋后面的仓库里关上一夜才肯罢休。若英的哥哥观上沅从小受的也是这样的棍棒教育,最终养成了怯懦的性格,对于父亲的意志不敢有丝毫的忤逆。
相比之下,芰衣的父亲观无逸对待膝下三个女儿的态度则要温和得多。这可能与观无咎是兄长,自幼便以观氏的正统继承人自居有关。职是之故,观无咎治学极其刻苦,不仅深谙楚地的古礼,对儒家的礼书也多有涉猎。而身为次子,观无逸则多少有些对不起自己的名字,年少时轻侠好交游,蹉跎了很多时间。
“若英是偷偷跑过来的吧?”
芰衣一面帮她擦拭着伤口,一面问道。
忍着痛的若英只是微微颔首。芰衣见状不禁落泪。咸涩的泪水滴在伤口上,若英轻轻地“嗯”了一声,芰衣分不清那是呻吟,还是对自己流露出的同情表示肯定。无奈自己终究无法改变若英的命运,只能坐视她遭受这样的苦难。
“伯父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芰衣近乎无意识地问道。若英这次摇了摇头,或许表示“不知道”,或许表示“不想说”,芰衣也不明白她的意思。终于,若英也哭了起来。屋外尚无虫鸣,只有风声与她们的啜泣相应和。
“难道伯父他又将你关在仓库里了?”
“一直都把我……”
这时,妹妹江离抱着带给若英的衣物进入房间。
那年芰衣十六岁,江离十四岁。
身为堂姐的江离总被父母要求要照顾若英,而若英的父亲却教导女儿要谨遵长幼之序。结果两个女孩都选择了有利于自己的说法,自小江离就总以长者自居欺负若英,若英则毫不留情地对江离展开反攻。江离在许多方面都很像自己的父亲无逸,并不怎么擅长祭祀的技术,所以在若英面前稍稍有些自卑。然而她掩饰自卑的方式却是变本加厉地与若英作对。
事发前三个月,江离因为执礼的姿势被若英嘲笑,赌气之余,竟向伯父说起若英的坏话,结果害得若英当晚被父亲痛打了一顿。若英也知道自己挨打是因为江离挑拨,所以这三个月以来都刻意避开江离,未曾与她讲过一句话。
江离走进房间,若英依旧毫无反应,只是将那件原本穿在身上的长衣挡在胸前,不愿让江离看到她尚在发育的身体。江离上前,握住若英抓着衣物的手,一再说着道歉的话语。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若英听到江离的道歉,却惊恐地闭上了眼睛。恐怕她刚刚被笞责的时候,也一再重复着“对不起”来讨饶,听到这个词又激起了不快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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