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一彦君,我对你说谎。”神田那美子轻拭眼角,“你很早便提醒我要注意,让你那么替我担心,我却没去成。”
我惊讶得张大嘴,脑中茫然一片。记得她当时笑着跟我报告:“我做完乳房检查了,医师说很正常。那好像叫脂肪块?反正就是类似的东西。”她还语带玩笑:“只要常常摸,揉散就好。”单纯的我一听便放下心,再也没留意她胸部的硬块。
“为什么?”我只挤得出这句话。
“废话,当然是害怕啊。还用问吗?”茧美大声应道,口水四处飞溅,“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人会害怕知道检查结果而不敢去医院,总要拖到来不及救才甘心。”
“确定是癌症吗?”茧美的话我只当没听见,径自问神田那美子。
“还没。”她摇摇头,“现下在等精密检查的报告,所以不是百分之百确定。”
“八成是恶性的。”茧美的语气里,有股足以实现不幸预感的强势。
然而,我依旧充耳不闻。对可能罹癌而恐惧不已的人,竟说出这么过分的话,一般情况下,在场的人都会勃然大怒,并要茧美道歉吧?冒出如此欠骂的发言,当然该狠狠骂她一顿。但是,与茧美相处愈久,愈觉得骂她根本毫无意义。即使气到抓住她破口大吼,她受到打击的可能性也非常低,因为她精神及肉体的构造皆异于常人。而且,她这种伤害他人内心的举动,基本上已无关道德善恶。好比一大群蚂蚁袭击一只青蛙,把牠肢解运回巢里当粮食,看在我们眼里会觉得残忍,但站在蚂蚁的立场,这只是“生存的必需”。又好比遭虎头蜂螫伤,严重时甚至会丧命,可是狠毒归狠毒,人们却无法指责虎头蜂。茧美那些令人不快的言行举止,也是同样的道理。不过坦白讲,若不强迫自己这么想,我的心脏实在撑不下去。
“那叫‘乳房摄影’①吗?”我抱着一丝希望问神田那美子。若她指的检查是这项,表示仍在乳癌筛检的早期阶段。
①乳房摄影(Mammography),利用低剂量的X光和高对比度、高解析底片将乳房做最好的显影,能侦测各种乳房肿瘤、囊肿等病灶,有助于早期发现乳癌,并降低其死亡率。
“不是,那个已经做过。”果然,她在否定对方的话语时,都会觉得过意不去。
“第一次是照超音波再触诊,而后医师便要我进一步检查。嗯,因为硬块很明显,详细确认也是理所当然的。”
“然后呢?”
“第二次检查一样先照超音波,接着追加乳房摄影。一彦君,你晓得吗?照那个的时候会用力压迫乳房,实在不太好受。”
“呃,我不清楚详细过程。”
“当天就知道检查的结果,医师说我的乳房确实有点异状。也是啦,毕竟真的有怪东西。”
即便她是笑着讲这段话,我却完全笑不出来。听医师告知乳房摄影检查结果的她,绝对没办法轻松说出“也是啦”。她肯定非常不安、非常害怕,就和我小时候担心迟迟未归的母亲而不断开关门查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状态一模一样。我想让自己安心,于是逐一打开每扇门,试图寻找能拯救自己的东西,不料却什么都没有。紧紧闭上眼,为什么……为什么我那时没能陪在她身边?
“所以,医生就提议做生检。”
“深检?是精密检查的意思吗?”我问。
“生检啦。就是组织切片检查,对吧?”茧美边说手边比画,宛如正解剖人体的外星人。那模样简直像在表示“这种手术我早干过好几百次”。
“那真是吓我一大跳。”神田那美子睁圆双眼道:“医师让我躺下,打了麻醉后说:‘这东西有点那个,你可能会吓到。’我还在纳闷,医师便拿起一个超大的针筒,几乎和挤心太①条的长筒一样大。”
①原文“ところてん”,汉字为“心太”,类似寒天的一种海藻抽出物。日本人常使用前端开网状的木筒以挤出方式制作心太条,加黑糖水当甜点食用。
“该不会直接剌进去吧?”
“没错。同锥子般粗的针头直直剌进胸部,接着,类似弹簧的机关‘磅’地一声就把乳房组织吸入针筒。”
“噫……”我忍不住发出惨叫,抚着胸前。
“由于打过麻醉,其实不会痛。只是,乳房组织被吸出时,身体因反作用力‘咚’地猛弹一下,真是吓坏我。”
不知怎地,听完这段叙述,茧美仅盘着胳膊摇摇头,“好精采的检查。”她似乎颇为感动,“‘这东西有点那个’,医师的说明也相当精采。”
“报告啥时会出来?”
“约需两个星期,医师要我方便时过去一趟。”神田那美子瞄墙上的月历一眼,“刚好明天就满两星期,可是我得上班,所以打算后天去听报告。”
“是喔?”
“没问题的。”她安抚慌张的我:“我已不再害怕。而且,这次会做筛检,也算托一彦君的福。”
“为何是托我的福?”难不成我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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