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之中,世界上仿佛只有暗红色的船帆和李绩他们而已。李绩和辛谠没有出声,警觉地留意四周的动静,因为绞缬城的人很可能正在慢慢地接近他们。不过似乎是他们多虑了。那艘船发出摇橹的水声,缓缓靠近岸边,敌我之间大约只剩四丈左右,近到连丢颗石头都可以到达的距离。船上隐约有人影晃动,那个人影坐在一张大椅子上,手里还拿着笏,全身上下一袭暗红色的袍子,而且几乎和天子的朝服一模一样。
错愕之下,李绩不由得发出了惊呼。
“那个人就是绞缬城城主?!”
大伙儿脸上掩不住惊吓的表情。谁也没料到,绞缬城城主居然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这时,船上也传来笑声……不、正确地说应该是过了半晌,李绩才知道那是人所发出的笑声,因为刚开始他们以为那是生锈的铁链弄出的声响。
“我原谅你们的无礼,所谓不知者不罪。”
“你这个丧尽天良的魔鬼,简直是目无法纪的恶魔!”
“善即是恶,恶即是善。”
城主的声音像是在说话,像是在唱歌。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明是暗、暗是明。你说,这世上有什么事是绝对的?”
城主的这段话仿佛并不想知道答案,而又继续说了下去。
“这本来就是个人吃人的世界,我们只不过用另外一种形式罢了。你们没发现吗?做官的用税赋来吃百姓,富人吃穷人、穷者吃更穷的人,这就是人的世界啊。”
“但是,这也不表示杀人取血就是对的!”
李绩愤怒地瞪着对方。不过城主倒是不以为意似的,故意扇了扇手上的笏。那支笏的顶端有一团白色的球,李绩起先还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直到发现那是婴儿的头颅时,突然涌起强烈的作呕之感。城主大概发现李绩面部表情的变化,带着揶揄的意味,大声笑了起来。
“那我问你,什么叫做善?什么叫做恶。你给我一个清楚的解释吧。”
“屠杀无辜百姓就是恶!”
“好简单的答案啊。”
城主双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嘲弄和轻蔑。因为看不到脸部的其他部分,所以只能看见他半月形的嘴和空出的獠牙。城主又晃了一下手上的笏,然后用另外一只手抚摸笏上的人头。
“这颗头颅的主人,在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被寡人吃了,所以他尚未犯下罪恶,灵魂是纯洁无垢的。如果是大人的话,可能已经杀过人,或是做过强盗偷窃之类的罪行。说不定,这婴儿长大后会变成酷吏,欺压百姓。你不觉得我帮人们抹去了未来可能发生的犯罪吗?”
“真是狡辩!简直是强词夺理!”
李绩再也压抑不住满腔的怒气大喊。站在一旁的辛谠和绿云他们也投以鄙夷的视线,仿佛大家不互相支持的话,就会被城主散发出来的晦气腐蚀了身心。他们实在无法相信,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企图把杀婴吃肉的行为合理化。
白雾渐渐卷起漩涡,那艘暗红色船帆的船起了轻微的晃动。
“寡人非常欢迎你们光临绞缬城。不过,只怕你们进得去出不来呀。”
城主这么说。他的笏撞击到了船板,顶端的头骨发出一种听起来像是哀怨的声音。
“寡人讨厌用俗世的法或伦理来论断一切,对过去的所做所为也丝毫不感到罪恶,而且未来还会继续做下去。想要阻止寡人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杀了我。但是,就得看你们有没有那个能耐了。”
他再次用笏撞击船板,那大概是暗号吧。船速渐渐缓慢变快,然后逆着水流开始移动,一下子就消失在白雾之中,只剩下摇橹的声音。直到连摇橹的声音也消失之后,随之而来的是从陆地上传来的马蹄声。王式带着二百多名回纥骑兵前来。王式下马之后,李绩他们便迫不及待地把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王式听完之后说道:
“人世间本来就充斥着太多的矛盾和欺骗,有些人会因为烦恼而误信了似是而非的诡辩。二十郎,你是怎么回答他的呢?”
“我说,滥杀无辜百姓就是罪恶。”
王式点点头。
“没错,你终于学到什么是这个世界上无上的真理了。自古以来,残杀无辜百姓就是错的,只要弄清楚这一点,不管再扭曲的理由能不能左右你。”
王式这么说,他的手里停了一只绿色的小鸽子,徐珍就像个小孩似的好奇地盯着看。
“这是信鸽。”
王式笑着说明。
“我把离开长安之后所发生的事情,利用飞鸽传书的方式回报给朝廷。瞧,它的脚上不是绑着信签吗?”
飞鸽传书的传统由来已久,大约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差不多是玄宗时期开始的。有人说是当时的宰相张九龄所想出来的,不过那极有可能只是一种穿凿附会的说法。个性耿直的张九龄普经弹劾当时的大奸臣李林甫,也预言过安史之乱的发生,非常受到百姓们的爱戴。
王式手上的信鸽飞离之后,在空中绕了两三圈。之后,在众人的目送下,朝长安城的方向飞去。
“不久之后,我们还会再见的。”
王式带着二百名回纥兵和李绩他们道别。李绩、辛谠、李延枢、宗绿云、徐珍、以及四匹马、一头驴子继续在浓雾之中沿着水声继续往前进。
52书库推荐浏览: [日]田中芳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