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钱人怎么会跟穷鬼当朋友。”吴汇直挺挺地把话接下去,“这么说吧,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的话……我们不是朋友。”
“我从来没说你们是。”
“那你可就自相矛盾了。家人不是,朋友也不是,那我们还能是什么?”
“你是不是觉得我会蠢到说你们是情人关系?”审讯室里暖气不足,郑源的手指有点冻僵了,他呵了呵气,哆哆嗦嗦地把一张照片推到吴汇面前——那是吴汇家的衣柜,徐子倩的照片陈列其中,一个拙劣的私人影展,郑源用钢笔在上面画了个圈。“为什么这些照片会在衣柜里?为什么衣柜会摆在背对床头这么奇怪的位置?因为你不想让屋子里的另一个人看见。如果他不认识徐子倩,看不看见有影响吗?毕竟他是一个有严重毒瘾的囚徒,自顾不暇,应该很难对你偷拍一位年轻女性表达什么意见。”
吴汇的瞳孔收缩了一下。若是放在平常,郑源应该能接收到这个危险信号,但是答案近在眼前,他忍不住忽略了那一闪而过的杀意:“我只能大胆推测,他认识徐子倩,不但认识,而且关系相当密切。就目前的关系网看来,唯一符合条件的似乎只有她的未……”
郑源遭遇过一次动物袭击。不怕人笑话,是猴子。公园一个晨练的大爷牵来的,以前属于一个耍猴的山西人。猴子不年轻了,一头乱毛,铁链绕着脖子磨出一圈秃,但毕竟小个儿,大眼睛,抓着一块梨啃着,看着还是人畜无害的样子。一帮穷孩子没去过动物园,绕着猴子围了个半圈啧啧称奇。彼时郑源正是七岁八岁狗都嫌的年纪,肚子里的坏水一阵一阵的,一下没憋住,手里的弹珠“啪”的一下砸中了猴尾巴。
后面的事情郑源一辈子都忘不了——他都没看清那猴子是怎么动的,只知道它上一秒还在原地,下一秒已经骑到自己脑袋上,伴随着一瞬模糊的残影,他的脖子上多了七个洞,汩汩冒血。痛感来得很迟,但持续了很久,当吴汇扑过来掀翻他的时候,郑源的眼前又闪过了那只猴子的利齿。
“要弄死你办法多得很!”吴汇死死压住他,一只手攥住他的头发让他动弹不得,郑源的钢笔不知何时到了他手里,笔尖戳着动脉,坚硬冰凉。同一时间审讯室的门“砰”地撞开,汪士奇带着两个人冲进来,三把枪同时指上了吴汇的要害。
“先等等!”郑源在汪士奇扣扳机的前一秒举起了手,“我没事!别冲动!”
汪士奇的枪口纹丝不动:“我数三下,自己起来,不然我就开枪——”
吴汇突然俯身到他耳边,声音低到接近耳语:“别再查下去。”
郑源惊讶地转头看向他,对方的眼睛里是货真价实的祈求。
“一!”
“求你……就当可怜我……所有人都已经付出代价了……别再查下去。”
“二!”
“去感恩堂的圣母像,那里埋着他们要的证据。”
“三——”
脖子上的力道陡然一松,吴汇举起手站起来,下一秒就被汪士奇揍翻在地。拳拳到肉的闷响让郑源想吐,他大口喘着气,拽了一下汪士奇的裤脚:“够了。”
“不揍一顿不能好了,跟我玩花样!”汪士奇揍红了眼。郑源又拽了一下:“你好歹先让我起来吧。”
汪士奇这才愤愤地收了手,同事赶忙一拥而上把吴汇押了出去。“你没事吧?”汪士奇伸手摸摸郑源脖子上的墨迹,还好,没破。“腿呢?碰到没有?”
郑源躺在地上摇头:“哪都挺好,就是发型乱了。”
汪士奇终于笑了一下,紧绷的神经也跟着放松下来。轮椅摔到了一边,他扶起来重新调了调。郑源抱着他的肩膀起了身,小心翼翼地坐回座位里去。
“说真的,哪儿疼别憋着啊,这也不丢人。”
“脸疼,行不行?”郑源拍着袖子上的灰,“不过他也不是真的想杀我。”
“你又知道了,下次是不是得刀捅你肚子里才算数啊。”汪士奇皱眉,“对了,他刚刚跟你说了什么?”
“啊?”
“别装傻,当我瞎呢。”汪士奇捡起了郑源的钢笔,墨胆摔劈了,漏了他一手,他抬手要扔,被郑源要了回来,他翻过一张照片,在空白处写下那个地址。
“这什么?感恩堂?”
“市里面一个小教堂。你去看看吧。他说,证据就在圣母像下面。”
坠楼
上到二楼的楼梯是深蜜色的木纹,古典大方,配着同色的木质踢脚线和扶手,十八级,一个小转弯,然后再九级。未来的无数次,这段楼梯在郑确的噩梦里循环回放,有时他全身被绳索束缚,有时腿脚沉如铅块,有时什么感觉都没有,偏偏那楼梯被无限拉长,任他怎么紧赶慢赶,都始终抵达不了那个命定的终点——一扇半掩的小门,缝隙中溢出滞重的灰雾,一个拉长的女声如同坏掉的收音机一样反复重播:“你……是你!”
郑确知道这是那天,永远没办法逃出去的那天。那天郑确跑得很快,老三跑得更快,楼梯的木质踏面悾悾乱响,让人徒生出摇摇欲坠的错觉。二楼是一条狭窄过道,四扇炭黑的木门沉默相对,只有最末一扇门不祥地半掩着,通过它,郑确瞥见徐婷跌坐在地板上,背对着他们,只看得见肩膀和手腕细细抽搐。远些,是洞开的玻璃推拉门,被风扬起的纱帘,小阳台树影斑驳,阳光正好。再远些,教堂的砖红屋顶衬在一片深绿的树海里,一漾一漾,像碧涛里悠闲摆荡的一条船。礼拜日,细细的唱诗声随着暖热的熏风盘旋在空气中,恬美如一场绵长的午睡,世界在此刻静止,直到老三的妈,那个美丽的,端庄的,冷冰冰的中年妇人,突然发出了一声号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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