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展文再次拖动转椅,回到办公桌前。他必须要写处方。原本他并未打算成为医生,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开始研究本草,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半个中医。他先是熟记医诗,接着研究大量处方,渐渐地,便开始回应殷切企盼的患者们的要求了。
所谓医诗,是指以诗的形式表述疾病的性状以及治疗对策,以易于初学者记忆。徐铭义的伤风实际上并无大碍,问题在于他的慢性胃病,头痛和恶心的原因皆在于此。
有医诗曰:
温温欲吐心下痛,
郁郁微烦胃气伤。
甘草硝黄调胃剂,
心烦腹胀热蒸良。
亦即是说,君药6为“甘草”。硝指“芒硝”,黄即“大黄”。先取“大黄”四钱,去皮后用清酒洗净,继而配以三钱“甘草”、两杯清水一同熬煮,而后滤掉渣滓,加入“芒硝”,再以文火加热服用。“芒硝”的分量以三钱左右为宜。
“给,只要喝下这剂药,立刻药到病除。”
徐铭义毕恭毕敬地接过了处方。
“别闷闷不乐的。”陶展文一边将钢笔插回胸前的口袋,一边说道,“不如下盘象棋吧!这个月你总是输,我已经赢了有二百日元了吧?怎么样?来场雪耻战?”
“今天不行。”老人答道。
“为什么?”
“因为没有棋子,想下也下不成。”
“没有棋子?这是怎么回事?”
“打翻墨水时,把棋子弄脏了。”
“原来只是墨水……多脏我都不介意。若是觉得影响心情,用消字水擦掉不就行了?”
“墨水已经渗入木中,用消字水也无济于事。”
老人摇摇晃晃地来到折叠椅前,一屁股坐了下去。
“那太可惜了。”陶展文说道。
“棋子脏了也没心情去碰了。”徐铭义一副可怜相地说道,“上次我托南京街7的刘先生帮我买副象牙棋子,他明天大概就能带来。”
徐铭义的洁癖实在太严重了。只是下一盘棋而已,用脏掉的棋子又有何不可?不知为何,陶展文此刻变得无比渴望下一盘象棋。
“能否将就一下,就用染上墨水的棋子下一盘?只下一盘总可以吧?输赢不记账也行啊!”
“没办法。”徐铭义摆了摆手,“那副棋子已经送给朱汉生了。”
“什么?被朱汉生拿走了?”陶展文不禁大失所望。
徐铭义的中国象棋的棋子虽为木质,却是上等货色。只因染上一点点墨水,就被朱汉生不费吹灰之力地骗到了手,而新棋子要明天才能送到。看来,现在只能去找朱汉生一解棋瘾了——想到这里,陶展文便站了起来。
“不是二百日元。”徐铭义突然说道,“我应该输给你三百日元了,不信我拿给你看。”
“不用,不用。”
可是,徐铭义依然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将手探入红色套衫的口袋。
陶展文曾建议老人穿红色的衣服,说这样有益健康。一个独居的忧郁老人,他觉得还是稍微打扮得艳丽点儿好些。徐铭义在自己的房间里时,一直忠实地遵从着陶展文的建议。此刻,他从这件红色套衫的口袋里取出了一串钥匙。
徐铭义打开桌上的手提保险箱,里面放着三本黑皮出纳簿,封面上分别写有“壹”、“贰”、“杂”三个白字。徐铭义取出写着“杂”的账簿,翻了开来。
“我记的果然没错。十二月以来我们下了七盘,你赢了五盘,我赢了两盘,到现在我已经输了三百日元。”
徐铭义将那一页摊给陶展文看,上面一笔一画地记录着输赢情况。真是位一丝不苟的老人。
“我知道啦!”陶展文点了点头。
徐铭义仔细地将保险箱内部整理妥当,小心地合上了箱盖。
“这个世界真是越来越可恨了。”徐铭义一边上锁,一边说道,“有人竟然说要杀我,要杀我这个病得骨瘦如柴的无辜老人。”
倘若继续留在这里,势必要听老人唠叨足足一个小时。若在平日,陶展文早已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迅速逃之夭夭。然而,前几天他刚从小岛那里听闻徐铭义与吉田庄造之间的关系,虽然他并无心刺探这位与自己同为中国人、又是个可怜患者的老人,但陶展文的好奇心异常强烈,他心里想,或许能打听出些什么。于是,本来已经站起来的身体又重新坐回了转椅之中。
“你就听我说说吧!”老人说道,“之前有人向我借钱,还是跪下来求我的,可如今不要说还钱,他甚至扬言要杀了我,你怎么看?”
徐铭义一直在放高利贷,有时难免遭人记恨。所谓的“杀了你”不过是那些自暴自弃之人的陈词滥调,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
“是真的,那人还给我写了封信,我拿给你看。”
老人打开办公桌右侧的第一个抽屉,里面放有一个装信的文件夹。他取出文件夹,放在桌上翻看起来。
陶展文也飞快地瞥了几眼。
会不会有吉田庄造的信呢?徐铭义用微微颤抖的手翻动纸张,但其中似乎大多是政府机关的通知及不动产登记的相关文件。陶展文的眼部神经立马松懈下来。自己这种好像偷腥猫儿的眼神实在可笑,像吉田那样的大人物,想来也不可能用能当做证据留下的文件形式与徐铭义联络。
52书库推荐浏览: 陈舜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