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骑在墙上。”高毅回答,伸手探进雨衣,去衣兜里摸烟。
“办公室就要被记者的电话炸平了。”白欣焦急地说。
“我记得你特别崇拜《红岩》里的江姐?”
“嗯。”白欣明知对方看不见,但还是点了一下头,她不明白高科长为什么在这个火烧火燎的紧急时刻提这个茬儿。
“那么对记者,你要学习江姐,打死也不能说。就这样。”高毅说完,挂断电话,抬头,目光穿过雨帘,向面前的楼顶望去。
白欣舒了一口气。从高科长的口气判断,事情并不像电视新闻里宣传的那样严重。她转向办公室里特设的电视屏幕,看见十二层楼顶露台上,一个年轻人身穿警服,骑跨在暴雨中的露台围墙上,全身湿透,表情忧郁悲伤,姿势欲跳未跳。厚实的云层在他身后拢成灰色幕景布。一名记者身穿雨衣,手持话筒,在雨水中顽强地睁大眼睛,刻意夸张现场气氛,神色紧张地说:“这位身穿警服的男子,已经在深秋的寒雨中坐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尚未知道他企图自杀的原因,估计是迫于工作压力。”
这个男子就是干警孙立,高毅手下的兵。一床充气垫在楼下铺开,准备接住任何时候都会往下跳的孙立,雨水噼噼啪啪地坠落撞死在上面。
高毅刚才是故意用轻松的口吻和白欣通话的。主帅不能先慌了阵脚。他稳住白欣,就稳住了办公室,也稳住了不停向办公室刺探消息的新闻界。其实,他心里,对于小孙的跳楼,也没底。小孙一向开朗,而且身为刑侦科警员,虽然刚刚毕业参加工作不久,但也经过一些风浪,见识过不少黑暗,怎么会走“跳楼”这招棋?高毅想不通。
高毅叹了口气,终于摸出了一支烟。烟是湿的,雨水已经冲破了雨衣,占领了他的衣裳。高毅把烟一揉,扔在地上,发现一名记者正向他这边看过来,急忙戴上雨帽遮住面孔。帽兜里积聚的雨水立刻倒入脖颈,刺骨的冰凉顺着后脊梁滑下。他咬住牙齿,打了一个寒战,侧过身,在被记者发现之前,绕过人群,来到大楼后门,向门口值班的警员出示了工作证,低头钻进大楼内腹,乘电梯来到事发露台。
小孙骑在矮墙上,嘴唇被冻得发乌,怅然神伤。旁边站着几名警员,看见高毅,小声说:“他就是不开口。我们该从哪儿劝起也不知道。”
“从工作入手了吗?”高毅问。
警员点头,然后又摇头说:“没用。”
高毅想了一下,忽然露出豁然开朗的表情。他回忆起最近半年来,小孙经常接到神秘电话,时常鬼鬼祟祟地躲在办公室外面接听。高毅看见露台上有一把塑料靠背椅,就拖过来,放到距离小孙数米远的地方,也不管凳子表面湿不湿,一屁股坐上去,还翘起了二郎腿。
小孙看见自己的顶头上司摆出了打持久战的架势,就把头扭向一边,做出不理的姿态。在两人僵持对峙了几分钟之后,高毅又接了一个电话。他听完电话,看着满城雨雾,只说了一句:“天若有情天亦老。”故意拖长尾音。小孙一听,转过脸来,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你懂什么是爱情?”
“一点点吧。”高毅想起了自己的女友法医吕鸿。他们的爱情也是一路荆棘密布,险象环生,磕磕碰碰的。
“我们是彻底完了。”小孙说道。
“为了爱情,跳楼是值得的,警察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我理解。”高毅换了一下腿,他的两条裤管像两根排水管,雨水簌簌地流。他接着说,“不过,你要跳就利索点。下面的充气垫已经快变成游泳池了。你别以为这是运动会玩花样跳水。”
“呵呵。”小孙冷笑两声,口气绝望冷酷。
“还有,等你跳完,我还要赶到孤立崖。崖顶刚刚发生火灾。”高毅故意淡然地抛出诱饵。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打战,仿佛雪地里卡了壳的机枪。是啊,此刻装出淡定的表情,实在太难了,坐在冷雨中全身湿透地和部下谈心,再滚烫的热情也不能阻止身体猛打哆嗦。
“哦?”小孙果然上钩。孤立崖的山顶上只有一间木屋,主人是一个叫宋几的时装设计师。他涉及昨天发生的一场凶案。为了训练小孙独立推理办案的能力,那个案件就是由高毅指导,小孙操作。他昨天晚间才调查过宋几,怎么今天凌晨就发生了火灾?
高毅耸耸肩:“你快跳。把你了结了,我才好回去重新组织人调查。”
小孙仰头对着落雨翻了几下白眼,查案的诱惑舔着他的自尊。他终于脸一红,尴尬地笑了笑说:“我先把这个案子结了,再回来跳楼也不迟。”一边说,一边从矮墙上走下来。
“也好。我让他们趁此机会重新洗洗充气垫,或者给你专门张罗个新的,现在用的这一个,也不知道接过多少个跳楼自杀的人了。”
两人说罢下楼。高毅解除了对局长的手机壁垒。一群新闻记者忽然发现楼顶“风光”不再,惊讶地张着嘴,涣然神失。
办公室里的白欣,两眼终于可以离开电视屏幕,伸长手臂,活动活动绷紧的双肩。
03 晨6点半
远远地,高毅和小孙就可以看见崖顶的狼藉。雨停了。数名救火队员正准备收工。刚才在车里的时候,汽车音响自动开启,播放一盘斯琴格日勒的专辑,这位外形疯野的女蒙古歌手正唱道:“草原上,一群羊碰到了另一群羊。”当高毅看见那些救火队员时,却想起了这样的句子:山顶上,一群落汤鸡遇上了另一群落汤鸡。他笑了笑,问救火队长为什么不赴全力。原来,所有的队员虽然被雨淋湿,可鼻孔却过于干净,衣冠整齐,没有一丝救火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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