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瑞米与莫琳互换了震惊的眼神。
“你居然记得这个?”
瑞秋点头,从面前的茶几上帮自己倒了杯水。“她也真这么做了。假如她真把你轰出去,杰瑞米,对我们双方也许都好,我觉得。可是她跟你一刀两断,就等于把你彻底消掉。死人还有个名,墓碑上也会刻字。一刀两断,代表那个人根本不存在。”
她喝了一口水,环视这个小客厅和里面的书、画、唱机、唱片,完全在她预想的位置。她也注意到手钩的毛毯、双人座中间的凹陷处、硬木地板的刮伤、踢脚板的刻痕,以及这些物事本就该有的些许凌乱。她想,能在这个家长大,当杰瑞米和莫琳的孩子,必定很幸福。她垂头闭眼,在一片暗黑中看到了母亲,还有游戏场、那极低的云层、杰瑞米在她幼时抱她坐的湿秋千。她看到韦斯布鲁克路的那个家,在他离去后的那个早晨,一堆堆湿漉漉的落叶。接着她见到另一个时空下,他没有走,那个杰瑞米.詹姆斯,扣掉血缘不算,完完全全是她父亲,养育她、给她建议、指导她国中的足球队。在那个时空下,母亲不会一心要身边的人全都顺着她,配合演出她自己千疮百孔的人生戏码,也不会因这失控的欲望毁了自己。那个时空下,母亲正如自己笔下与教材中的人——客观、理性、谦恭,有爱的能力,而那爱,单纯、直率、成熟。
母亲与杰瑞米之间却不是这样,他们只有不断争执,针锋相对,两个头脑这么好的人凑在一起,学问破表,紧张破表,愤怒也破表,终致两败俱伤。但在旁人看来,他们完全展现北欧式的干练、冷静、沉稳。
“我从此跟你一刀两断。”
你跟他一刀两断,母亲,也连带把我、把你自己,和这个我们原本能拥有的家切断了。我们原本那么轻易就可以有个美满的家。只是你那一堆要命的烂个性死不改。你这个阴毒的贱婆娘。
瑞秋扬起头,拨开黏在眼前的发丝。莫琳就在一边,拿着一盒面纸,不知怎的,瑞秋早知道莫琳会在那里。如此体贴细心,叫什么来着?喔,对,母性。原来母性是这样啊。
杰瑞米改坐到她面前的地上,双手抱膝,抬眼望她,脸上闪耀的是慈爱,也是懊悔。
“莫琳,”他开口:“可以让我跟瑞秋单独谈一下吗?”
“当然,当然。”莫琳把面纸盒放回边柜,后又改变主意,放到茶几上去,再帮瑞秋的杯子加满水,顺了顺小毯子的边角,这才对他们两人一笑,原本该是亲切的笑,却扭曲成有点害怕的表情。她走出小客厅。
“你两岁的时候,”杰瑞米说:“你妈和我只要一照面,几乎没有一刻不吵架。你知道每天都要和人吵是什么感觉吗?尤其是和一个说自己不爱吵,其实却最爱吵架的人?”
瑞秋把头朝他歪了一下。“你真的要我讲答案?”
他笑了笑,那笑意随即隐去。“这样过日子,折磨的是灵魂,伤的是心。你可以感觉到自己一点一滴死去。和你妈一起生活——或者可以说,打从她认定我是敌人那时候起,和她生活,就是永远不断处在开战的状态。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停好车,从车道走回屋子的路上,突然就吐了,吐在我们草坪的积雪上。那一刻我还没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我心里有数,我踏进屋子的那一秒,她就会为了某件事找我开刀。什么事都有可能——我的语气、我那天挑的领带、我三周前讲的话、别人说了我什么事、她的某种感受,要不就是她不知哪来的天启,看我哪里不顺眼,或是做了个梦,觉得我哪里有问题……”他甩甩头,轻轻倒抽了口气,仿佛讶于近三十年过去,一切记忆犹新。
“那你何必撑那么久?”
他在她面前跪下,拉过她双手,按在自己上唇,吸进那手上的气息。“你。”他说:“我会为了你留下,每天晚上吐在车道上,搞到自己得溃疡,早早得心脏病,不管生什么大病都无所谓,只要我可以把你带大的话。”
他放开她的手,改坐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但是?”她勉强挤出这两个字。
“但是,”他接着说:“你妈都知道。她知道法律上我没有立场,可是她也明白,无论她能不能接受,我会一直守着你。所以有一晚,那晚也是我们最后一次做爱,我记得很清楚,我醒过来,她人不见了。我跑到你房间,你睡得正熟。于是我绕着屋里走半天,没看见留言,也没她人影。那时还没手机,我们也没认识熟到可以打电话的朋友。”
“你们那时也在那儿待了两年了,没朋友?”
他点头。“两年半。”他坐在茶几边,微微俯身。“你妈不管对什么社交活动都很排斥。我那时还不了解这点——我们每天忙工作,加上又怀了你,早就累到翻了。后来你出生,带孩子又真的……嗯,非常辛苦。所以我甚至不晓得我们俩有多孤僻,一直到那晚才发现。那时候我在伍斯特的圣十字学院教书,通勤很累,你妈当然也不愿意到伍斯特参加社交活动。不过我建议过,可以和她的同事,像教授之类的,多走动走动,她会说:‘那个谁谁谁其实私下根本讨厌女人’,或者‘那个谁谁谁最假仙了’,要不就是最要命的:‘那个谁谁谁用很奇怪的眼光看瑞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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