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这就是事情的真相,他说出口了,瑞秋心想,猛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只是我不知怎的听不进去。我知道他的意思,只是我不想知道。我办不到,真的办不到。
“要我和她一起在外人面前扮演快乐小家庭,我愿意,我甚至很乐意,但我不愿意在自己家厨房、卧室都撒谎过日子,每天这样过下去。那太卑鄙了。”
瑞秋察觉自己双唇极轻地动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屋内的空气稀薄起来,连墙都为之一紧。
“我去验了血。”杰瑞米说。
“验血。”瑞秋跟着他又缓缓说了一次。
他点头。“就做最阳春的那种,没法断定父亲是谁,但可以断定不是谁。你血型是B型,对吧?”
一阵麻木传遍她全身,仿佛有人在她脊椎打了麻药。她点点头。
“伊莉莎白是A型。”他一口喝干了威士忌,把杯子放在桌沿。“我也是A型。”
莫琳拿了把椅子放在瑞秋背后。瑞秋顺势坐下。
杰瑞米继续往下说:“你懂了吗?假如你妈A型,我也A型,你却是B型?这代表——”
瑞秋抬手挥了一下。“代表你不可能是我爸。”她也喝光了杯中的酒。“我懂。”
她这才首次发现,他书桌上、书架各处、边桌上摆的照片,都是同样的两人这些年来不同的模样。那是他和莫琳的孩子,席欧与夏绿蒂。幼时在海滩上、生日派对、毕业典礼。生命中重大的时刻;不拍照便可能遗忘的场合。但相片记录的是完整的生命,从出生到上大学。过去的这七十二小时左右,她以为这两人是同父异母的手足,现在他们却只是某人的孩子。她又回到原点,她是唯一的小孩。
她瞥见莫琳在看她,勉强对莫琳笑了一下。“我想这件事确实不好在电话上跟我讲,对吧?不,我懂,我真的懂。”
她起身,莫琳也跟着站起来,杰瑞米更朝她匆匆跨了两步。她这才明白,他们以为她可能会晕倒。
“我没事。”她望向天花板,注意到上面居然漆了红棕色。“我只是真的……”脑袋里转着适当的形容词。“很悲哀?”她自问自答,点了下头。“没错,很悲哀。我也累了。你们懂吗?毕竟我一路追了这么久。我该走了。”
“别走。”杰瑞米忙道:“不要走。”
“拜托你,”莫琳接话:“别走。我们客房都整理好了,今天晚上就住下来吧,睡一觉。留下来吧。瑞秋,拜托。”
●
她真的睡了一觉。都已经这么丢脸了,她原以为自己不可能睡得着。丢脸,因为她很清楚他们有多同情她。他们这些年来一直拖着不谈这件事,就是不想让她沦落至此刻的处境:她成了孤儿。她睡下阖眼时,听到远处曳引机的声音,在她已记不得的梦境中,始终隆隆响个不停。待约九十分钟后她再睁开眼,只觉更加疲惫。她到窗前掀开厚重的窗帘,望向杰瑞米的后院和隔壁邻居的后院,那个院子满是小孩玩具,有硬塑胶做的小溜滑梯、粉红与黑色相间的婴儿推车。院子后方有栋鳕鱼角风格的小屋,屋顶是浅色的石板,更远处是农地。之前听到的那曳引机,就闲置在田中央。
她以为自己很懂孤独的感受,其实她不懂。她有个始终相伴的幻觉,她也有信仰,只是信错了神。一个神秘的父亲。她从三岁起便告诉自己,只要再见到他,人生就圆满了。只是如今与他重逢,他与她之间的关连,和这辆曳引机与她之间,并没什么差别。
瑞秋走下楼,夫妻俩正在一楼的小客厅等她。她在通往客厅的门前停步,留意到两人眼中又流露出那种怜悯。她只自觉像个感情的乞丐,这辈子不断挨家挨户乞讨,要求完全不相识的人喂她、填满她。一次,再一次。
我是个无底洞。把我填满吧。
她迎向杰瑞米的目光,这才想到,或许他眼中不是怜悯,而是他自己的愧疚。
“我知道,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她说。
“瑞秋。”莫琳唤她:“进来吧。”
“可是,这就代表你可以丢下我不管吗?”
“我不想丢下你。”他向她伸出手。“我没法丢下你。我的瑞秋。”
她走进小客厅。夫妻俩坐在沙发上,对面有张椅子,她就站在椅后。
他垂下手。“只是,她认定了我要跟她作对——打从我头一次犹豫,要不要顺着她幻想出来的脚本,去演那个孩子的爹,她就把我当敌人了,而且一点余地也不留。”
瑞秋坐了下来。
“你比谁都了解你妈,瑞秋。我相信你很清楚她爆发起来是什么样。一旦她找到发火的对象,或有了发火的理由,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当然,你跟她讲道理也没用。我一验完血,就从敌人变成这个家的眼中钉,她对我穷追猛打,完全就是……”他想了一下该用什么话形容。“疯了。她如果没法让我完全顺着她,就会把我轰出去。”
“和你一刀两断。”
他双眼不由眨了一下。“你刚刚说什么?”
“你走的那一晚,她这么吼你——我从此跟你一刀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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