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了车,在这一区闲晃,虽不致漫无目的,也相差无几了。她记得有一晚来过这附近的某间酒吧,玩得很开心,那时她还在报界,还在《环球报》。大家都在传,说她针对“玛丽.艾伦.麦卡梅公共住宅案”的系列报导,可能会获普立兹奖提名。这传言没成真(她倒是得了新英格兰新闻协会颁发的“何瑞斯.葛利里奖”,和“新英格兰笔会╱温希普卓越调查报导奖”),但她后来也不在意了。她知道自己表现确实很棒,而那时的她,觉得这样就够了。假如她没记错,他们那晚去的酒吧是由一个老人独力经营,有扇红色大门,叫“肯尼利酒吧”,隐身这一区尚未小资化的某个街角。这名字本身就有复古味,那时的爱尔兰酒吧不像后来,非得取个带点爱尔兰味道的名字不可,什么“圣詹姆斯门”、“乐土”、“雕像岛”之类的。
她终于找到那扇红门,只是那个街区她一开始没认出来,因为那儿以前停的车都是丰田、富豪,现在则成了宾士和荒原路华的高档休旅车。原本实用取向的铁窗,换上精细的雕花铁窗,走美感路线了。“肯尼利”还在,不过现在菜单贴在外面,以前有的炸马芝瑞拉起司条和炸鸡米花没了,换成猪颊肉和炖羽衣甘蓝。
她迳自走向最里面的角落,员工工作台附近的一张空位。酒保来问她要什么,她先点了一杯伏特加配冰块,又向他要当天的报纸。她穿的是灰色兜帽外套,内搭白色尖领T恤、深蓝色牛仔裤。黑色平底鞋已磨损得差不多,样式也不起眼,正是她这身打扮的写照。那也无所谓。尽管大家成天谈进步、谈立足平等、谈“后性别歧视”世代,女人要是独自上酒吧喝一杯,还是少不了招来异样的眼光。她始终垂着头,看《波士顿环球报》,小口喝着伏特加,努力想压住胸膛里那只茫然的小麻雀,叫它别乱扑翅。
酒吧大概只坐了四分之一满,很不错,只是,她本以为这里的客人都有点年纪,在场的人却比她想得年轻很多,这就不太妙了。老一辈的只剩四个怪老头,围着里面那区的一张破桌子,频频溜出去吞云吐雾。这里现在可是全波士顿最新潮的区,当年喜欢点杯烈酒配啤酒的大伙儿,在单一麦芽威士忌爱好者的围攻下,哪还守得住呢。若以为这区还没沦陷,可就太天真了。
当年痛饮“蓝带”、大罐“甘塞特”这种本土老牌啤酒的长辈(而且要喝就只喝啤酒,不搭烈酒),很少看晚上六点钟的新闻。年轻人也不看,至少不会准时在电视机前看,不过倒可能会先用数位录影机录下来,或是之后再用笔电看网络串流的版本。年轻人还会固定上YouTub一看影片。瑞秋去年秋天在镜头前抓狂的影片在网络上疯传后,十二小时内就有八万次点击;不到二十四小时,竟冒出七种网络恶搞图,还有人把瑞秋不断眨眼、冒汗、口吃、呼吸急促的镜头剪接成短片,配乐则是把碧昂丝的歌〈醉爱〉(DrunkinLove)重新混音。整支短片说的就是——有个醉醺醺的记者,在太子港难民营做直播时突然起肖。三十六小时不到,这短片已有二十七万次点击。
瑞秋朋友不多,仍一致帮她打气,说外面不会有那么多人认得出她,她想得太严重啦;又说,网络时代嘛,原本就会有新的内容不断冒出来,瑞秋大可放心,很多人看过这支短片没错,但最后不会有什么人记得。
然而,若要说这酒吧里不到三十五岁的客人,有半数看过这短片,应该也不为过。这群人看片时搞不好已经嗑了药喝了酒,所以乍看一名单身女子戴顶棒球帽,在酒吧看报纸,应该联想不到短片中的女人。可是话说回来,说不定其中有几个人,看那支短片时清醒得很,而且记性超好。
瑞秋飞快瞄了酒吧的客人几眼,心里便大概有数:两个粉领族在喝马丁尼(里面加了某种粉红色的东西);五个貌似交易员的男人猛灌啤酒,看着头顶上电视播的体育竞赛,互相碰拳叫好;一群应该是科技业的男女,大概二十八、九岁,即使喝酒聚餐,肩膀还是紧绷的;另有一对打扮光鲜、三十出头的情侣,男方显然醉了,女方一脸嫌恶,也略带畏怯之色。这对男女坐得离瑞秋最近,在她右手边隔四个位子而已。不一会儿,两张椅子轰然一声半倒,撞上旁边两张椅子,前面的椅脚都腾空了,女人不由说:“我的天,真是够了。”声音和眼中都透着恐惧与不屑。男人回嘴:“你他妈自己冷静一点,你这死公主……”瑞秋碰巧与他四目相接,又对上他女友的视线,男方随即去把椅子扶正,大家都装得完全没事。
她的酒已快见底,心想来酒吧坐坐真是个烂主意。她太怕某种人(就是看过她在晚间新闻抓狂的人),怕到忘了自己其实最怕的是一般人。她对人的恐惧从未如此刻这般强烈,她不由揣想,这毛病到底有多严重?她出了法院,早该直接冲回家的,干么上酒吧?真要命,小麻雀拍起翅膀来,只是还没太剧烈、太失控,还没,可是节奏变快了。她知道自己一颗心被血管悬着,吊在胸腔里晃啊晃。酒吧里众人的目光都对准她,有群人在背后叽叽咕咕,她觉得仿佛听到某人低声道:“就那个记者嘛。”
她在吧台上放了张十元钞票,很庆幸身上正好有,因为完全不想等人找零,也无法再在那儿多坐一秒。她喉头一紧,视角边缘已模糊,四周空气在她眼前宛若消融。她方起身,酒保却把一杯酒放在她面前。
52书库推荐浏览: 丹尼斯·勒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