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福急了,他离从九品的市令官衔都差一口气,长史一脚就能踩死,忙道:“狄大人,狄参军,市署办不了他们,恳请州衙审理此案。”
狄仁杰道:“好,你写好文书,我就把人带走。”
他说得干脆,裴福喜道:“你等等,就好,就好!”一溜烟跑开了。
狄仁杰站在廊下,墙边的花圃里,秋花被雪色沉沉压住,只见一片茫然纯色。他眉头微蹙,忽见一阵风过,扑扑吹散雪花,鹅黄的花瓣如美人遮面,稍露出一分真颜。
狄仁杰展颜一笑,裴福匆匆而至,把墨迹未干的签押文书塞在他手里,又请了两个街吏看押护送四个贼人。
“狄大人……你多保重。”裴福忧心忡忡,那四人眼窝深陷,细看去皆有粟特人的血统,“龙长史若真为他们出头,你可不要硬扛。”
狄仁杰笑了:“本朝以‘情、理、法’断案,我只求无冤狱、不枉法,百姓安,则社稷定。龙长史是否出头,和我如何断案,实在没什么关系。”
裴福叹气:狄仁杰破案太多,长官量刑过重时,他会挺身而出,劝谏他们依法办事。为平民百姓出头,为冤假错案改判,善缘结下很多,仇人却也不少。
“今次多亏参军大人援手,我这就命大家提起精神,好好巡查,再不让南市出这样的岔子。”裴福挺直了脊梁,他诚然是不入流的小官,也可以像狄仁杰一样做个好官。
离开市署,狄仁杰牵着被缚的四人犹如打猎归来,优哉游哉。两个街吏高度戒备,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生恐四人拼死搏命。
“我们会不会死?”其中一个胡人用粟特语询问同伴。
“仅是盗窃财物,满绢四十匹,就要流放三千里。你们挖掘坟墓,开棺偷盗,哪怕什么也没拿,已是判绞刑的大罪。”狄仁杰转头用粟特语流利地回答。
四人或生悔意,或有惧意,神情不一。
“龙长史一定会救我们!”另一人用汉语喊道,恶狠狠盯紧狄仁杰,恨不得咬他一口。若不是他碍事,他们卖完货物就能销声匿迹,谁会去长史府上拿人?
听到狄仁杰把罪名说那样清楚,两个街吏心酸地互视一眼,手扶佩刀暗生警惕。狄参军武艺超群,他们俩可是小喽啰,经不住四人拼命。幸好狄仁杰打的绳结很是奇特,那四人被缚甚紧,不仅无法脱身,一人走开就会牵动他人,像串在一起的螃蟹。
一路有惊无险。
这时雪已渐止,远远看见州府衙门的高大门户,两个街吏舒心地一叹。不想旁边蹿出一个道士,相貌奇古,瘦癯的脸上有一缕花白的胡须。
“无上天尊,阁下留步。”
道士喝住狄仁杰,神秘地微笑着,一副仙风道骨的姿态。两个街吏肃然起敬,却见狄仁杰轻笑摇头,走开一步避过。
道士不依不饶,抢上前道:“阁下将有大祸……”
“多谢道长提点。”狄仁杰径自往州衙走去,贼人幸灾乐祸地冷笑。狄仁杰用力一拉绳索,四人踉跄了一下,被他赶到衙门的台阶上。
两个街吏悚然,道士见有了听众,忙道:“阁下有数次牢狱之灾,凶险之极。”
狄仁杰回头,饶有兴致地道:“既是凶险,一次就够致命。数次?说明死不掉。”
道士哑然,没见过这样不怕死的。一个街吏道:“狄大人,听听何妨?”
“修德则福成,纵恣则为祸,吉凶成败可以推断,不用他说。”狄仁杰摆摆手,懒得听道人啰嗦。
他强硬的姿态像一块油盐不进的石头,道士缓缓摇头,高深莫测地往远处走,扬手说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道士渐渐走远,脚印散落在雪泥中,像是从没有来过。
一个街吏糊涂地问:“狄大人,他说的是什么?”
狄仁杰洒然一笑:“没什么,故弄玄虚。他想说,若我能挺过牢狱,之后就是坦途;可一帆风顺也非好事,还会有灾祸在等着。”
那街吏惊道:“这是高人,大人不想听他仔细说说?”
“人生当有起伏,他说了和没说一样。”狄仁杰看到那四个应判绞刑的胡人,想到自己判决过的那些案子。是牢狱,是灾祸,还是一个坎?真的陷落时,还能重新站起?
雪地里一个个泥泞的脚印,深深踩踏着大地的真相。再威武的英雄,留下的痕迹,也被后来者无情地湮没。最终,洁白的雪遮掩不了满地的污秽,不甘心地将身躯化去。
祸福?该来的就来罢!
他不怕。
回到州衙,狄仁杰细看赃物,翻查史料。他脑海中升起一幅壮观的舆图,并州繁华的景致之下,多出了十几层城池的景象。密密的文字数据堆叠在虚空,如匠作师高屋建瓴,造城布景,历代的城池重新被构建。
西晋、东晋、后赵、前燕、前秦、西燕、后燕、北魏、东魏、北齐、隋……四百年来,晋阳城的主人一直变换,被惊动的亡灵究竟是谁?根据贼人交代的地点,狄仁杰一一排除显贵高官的名字,舆图上一层层姓名被抹去。
最后,他找到了那个人。
当狄仁杰看到那三个字,案卷被他揉在一起,无法抑制的愤怒,令他憋了良久,浓浓吐出一口浊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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