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北齐丞相斛律金的遗物,一百多年前,斛律金用鲜卑语唱出《敕勒歌》,那首苍凉的民歌自此在中原流传。他的儿子斛律明月官封咸阳王,可惜一代名将,最终为奸臣所害,朝中再无栋梁,遂导致北齐灭亡。
纵然是天潢贵胄又如何?名将良臣又如何?一抔黄土埋白骨。若有贼人惊扰盗取陪葬,就连白骨也不得安宁。
狄仁杰对这对名将父子由衷钦佩,于情于理,他必须严惩这四个胡人。
抛出证据后,盗墓犯痛快地承认了。他们在萨保府的宴席上,听到斛律金墓葬的所在,相约而行,果然得手。第三个被擒的胡人名叫图瓦,是最难缠的一个,他忽然冷笑道:“我等是龙长史的部曲,大人若想诬主仆共盗,且要掂量掂量。”
狄仁杰凛然。对方在要挟,想诬告龙敏的不是他,而是这四个部曲奴仆。如果是龙敏遣奴仆盗取财物,无论龙敏是否取物,都是首罪。再加上龙敏无辜被诬,萨保府必不安宁,在并州的粟特人都会心生疑虑,觉得朝廷不公。
但是,龙敏真是无辜的吗?
狄仁杰很快肯定了这点。四个胡人于雪天出手赃物,显然不是龙敏所遣,斛律金的陪葬物里,有不少值得珍藏的遗物,被他们不识货地贱卖了,而龙敏势必能看出其中价值。裴福正在追索那些陪葬品的下落,在狄仁杰看来,那是保全斛律金最后尊严的物品,必须重新埋于地下。
写下绞刑的判决,狄仁杰厌恶地对四个胡人说道:“我会再去萨保府询问龙长史,也会去搜集你们的罪证。真相,靠的是证据。顺便指点你们一句,按律,奴婢告主,主人无事,奴婢绞刑。”
胡人们呆了一呆。
牢门关闭,他们这才有了恐惧,大声地哭诉冤枉。冰冷的墙壁是他们唯一的听众,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一句回答。
狄仁杰踏着哭嚎声走出大牢,那是对斛律金最好的忏悔。
萨保府内,舞女的金裙舒卷开合,红毯边上,香兽轻吐烟尘。
“图瓦他们竟会去盗墓!还敢当街贩卖?”龙敏听到报告,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整个人都石化了。
香兽的烟气消散了,余下一摊灰烬。舞女仓皇离去。
“大人,既是部曲私自犯事,就由他们自生自灭,何必为此烦恼?”前来报讯的校尉安师通急忙劝慰。
龙敏稍稍心安:“你是说,与我无关?我不会受此牵连?”
“这……要看都督府的法曹参军,肯不肯放过大人。若他们想为难萨保府,在这件事上做文章,我等就要受制。”
“哼,法曹参军而已,那郑崇质不是要走了吗?”
“有这样的事?”
“蔺长史别无人选,今日点了郑崇质去交代。”
安师通叹气:“除了郑崇质,还有狄仁杰,他才是最难啃的骨头。图瓦他们的案子,若是他有心为难问责,长史大人只怕难辞其咎。”
龙敏一听,警惕起来,他留恋这个位子,一直明哲保身。下属有任何错误,立即推出去认罪,绝不姑息,因而有从不护短的名声。可视为美誉,也可当做恶评,龙敏想的,就是太太平平致仕,安安稳稳到老。
“安师通,你去稳住狄仁杰,最好多给他找点事做。”
安师通眼珠一转,含笑应了。龙敏忍痛取了钱来,小心嘱咐:“你拿去周旋,别露出端倪,叫人反咬一口。”
贞观年间,太宗皇帝故意勾引官员贪污,刑部有位司门令史受贿一匹绢,被太宗砍了脑袋。如此重刑,官员极为收敛,龙敏不想安师通成为送上门的靶子,特意多说两句。
沉甸甸的钱帛映在安师通眼里,他不知想到什么,嘴角诡异地闪过一丝笑容。
“大人且安心,想要狄仁杰闭嘴,最好的法子,就是永远听不见他说话。”
第六章 暗流涌动
申时,州衙敲响散堂鼓,官吏们陆续走出,牵马唤车。
狄仁杰处理完所有案卷,走出衙门,看到同僚郑崇质呆立在石阶上,半只靴子浸在雪堆里。狄仁杰扫视街道,郑家的车马未至,不知出了什么缘故。再看雪中痕迹,曾有车行到郑崇质身前,而后离去。
狄仁杰想了想,拍拍郑崇质的肩膀:“郑大人,共饮一杯如何?”郑崇质勉强一笑,正待推辞,狄仁杰不由分说拉了他就走。
到了酒肆,狄仁杰看了牌子,喊道:“博士,三升荔枝烧。”
“贵了……”郑崇质急急提醒。岭南荔枝食之不易,酿作酒运来北地,价钱也不便宜,滋味却是一等一的好。
狄仁杰笑笑摆手,浊酒五文,普通烧酒十文,这荔枝烧要三十文,妙在后劲十足。
博士摆上两个花口杯,用杓舀出美酒,琥珀色的荔枝烧闻之醺然。郑崇质长叹一声,一饮而尽。狄仁杰看出他心事重重,也不劝解,只含笑与他对酌。
饮过七八杯,酒劲冲头,郑崇质忍不住开始诉说往事。从小时家境如何贫苦,如何被母亲含辛茹苦养大,如何刻苦求学屡次应试,尽数倾吐出来。他絮絮叨叨说了小半个时辰,狄仁杰耐心听着,眼见一壶酒水见底,微微担心起郑崇质的身体。
似乎……不该叫这么烈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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