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大人,人生多有不如意,更要尽情畅饮!”狄仁杰狠下心劝酒。
“不错!不如意,为何偏是我遇上这不如意!我自问一生勤勉,不负祖宗,不负朝廷,担了这小小的职司,从无半点差错,没想到竟被一脚踢开!我娘年事已高,怎能随我远行受苦?”郑崇质悲愤拍案,衣襟凌乱,须发上沾满酒水,终于说出心事。
“难道郑大人要离开并州?”狄仁杰心中一凛,心念急转,失声道,“莫非是营州?”
郑崇质苦笑,把烧酒一股脑倒入嘴里,含糊地说道:“今日下的调令……这是要我……是要我……”
营州都督府属大唐河北道,所辖靺鞨、契丹、奚各部,远在两千里之外。狄仁杰深知朝廷对高句丽和扶余一带有动武之意,不断有重兵派往营州,相应的也会调遣其他官吏。郑崇质老母高龄,又卧病在床,狄仁杰因自小修习医术,知道其母的病需要静养,绝不能长途跋涉。郑崇质无法违抗上命,但他生性至孝,不会丢下母亲只身赴任,就此陷入两难。
只能借酒消愁。
“我宁可辞官违令,也不想……呃……”他重重地打了个酒嗝。
“郑大人,我代你出行如何?”狄仁杰郑重地说道。
“嗯?”郑崇质醉眼惺忪地望着他,含糊地苦笑,“你有大好前程,怎能去营州?我这一把老骨头丢在那里不碍事,你还年轻……你甚至没有娶妻!你说,要如何向家里交代?”
“我只需向自己交代。”狄仁杰笑笑。
他孤身一人在并州为官,没有妻儿,没有红颜知己,一心扑在官事民生上。有时,狄仁杰会想,整日混在男人堆里,身边是否缺了点色彩?可惜并州城,没有哪个女子,能占据他的心房。这大概是他唯一的遗憾。
郑崇质没把狄仁杰的话放在心上,酒入愁肠,很快烂醉如泥,瘫倒在地。狄仁杰心下叹息,吩咐酒家煮了葛花解酒,帮郑崇质灌了一碗,雇了车马,嘱咐脚夫勿要让他受风。
临别之际,郑崇质喃喃自语:“我走了,他们就该清净了……也好。”狄仁杰顿生疑虑,郑崇质翻身趴在车上,两眼一闭,竟睡着了。
目送车马远去,狄仁杰无心饮酒,想着解决之道。
并州都督府仅他们两人同职,朝廷要的是人,他代替郑崇质去营州即可。尽管路途遥远,营州又是苦寒之地,除非至亲,无人会以身相代。狄仁杰想的却不同,他与郑崇质仅有同僚之谊,按说完全可置身事外。但将心比心,见人急难挺身而出,才是君子之义。
对郑崇质而言,这是个困局,对他狄仁杰来说,仅是易地为官。狄仁杰暗自做了决定,就放下了心事。
相比之下,狄仁杰更在意郑崇质最后一句话。谁想让郑崇质离开并州?法曹手上权力不小,得罪的人也不少。如官吏犯赃贪墨,监守自盗等,就会交由法曹参军处置。
难道郑崇质发现了什么?
回想郑崇质近期处理的案件,他心头飘过一连串名字。
沉思间狄仁杰出了巷子,抬头一看,已走到萨保府的辖地。迎面走来一位武官,戴了尖顶帽,一身白色胡衫。他看到狄仁杰顿时大喜,抓住他的手道:“狄参军,来得正好!此事你一定要评评理!”
狄仁杰打量来人,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安师通,忙行礼寒暄。
安师通拉他到檐下躲避风雪,沉声道:“狄参军,有个粟特香料商人,七日前,其新到的三斤郁金香料悉数被盗。这人派了手下到处搜寻,竟在南市一家成衣铺子找到了,一股脑抢了回来。不料对方诬他盗窃,告到晋阳县城。县里自是偏帮汉人,让香料商吐出货物。如今,这官司吵到萨保府,两边都说自己是苦主。”
寒风卷起雪花,劈头盖脸砸在路上。
安师通语气平缓,像是不偏不倚,狄仁杰静静聆听。
汉人与粟特人的恩怨,在并州最为敏感,萨保府也做不了决断,多半由都督府出面调解。这是狄仁杰应有之责,他立即痛快答应下来:“好,今日时辰不早,你且与我说说案情,明日一早,我去调阅案卷,会同萨保府一起参详。”
安师通笑道:“就知道你是爽快人,你我边喝边聊。”
狄仁杰微觉诧异,安师通乃是武官,此事与他无关,大雪天这般殷勤不通情理。安师通看见他面上疑惑,轻咳一声,解释道:“这香料商人姓安。狄大人仗义,我必有后报。”
粟特诸多小国皆氏昭武,称为“昭武九姓”,即安、康、史、曹、石、米、何、火寻和戊地,多信仰祆教。狄仁杰听说此人和安师通同姓,顿时恍然,摇头道:“公事公办,不必客气。”
两人随便寻了一家酒舍,店家烫了酒端上。安师通细细说明经过,狄仁杰大致听了,不时提问细节。安师通又将香料商人的住处告知狄仁杰,离此间甚近。
“还望狄大人有暇过去看看。”他言辞恳切,殷殷相盼。
“不急。”狄仁杰若有所思,睿智的双眸似笑非笑。安师通低下眼,把酒倒入喉中。
安坐酒屋里看出去,簌簌白雪如梨花飞舞,一杯暖酒在怀,恰如赏花看景。狄仁杰以指击案,与安师通说些风花雪月。他见闻极广,说到养马的心得,安师通起了兴致,和他争论西域马与中原马的优劣。两人聊到酒酣,暮色渐起,坊市响起了关闭坊门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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