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正是那枯燥的空气,和某种程度的宽容,吸引着悠木和雅走进大办公室里去的吧。他自己心里最清楚。在这个世界上,内心深处有很多悲伤的人,不一定就是能够理解,他人的悲伤的人。悠木和雅在当记者的过程中,常常把地球上这里、那里发生的不幸,跟自己的不幸重叠起来,从中得到某种安慰和平衡。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在那间大办公室里,简直就待不下去了。
电视上女主持人嘶哑的声音,钻进了悠木和雅的耳朵里。她的大眼睛里都是泪水,在她身后的监视器的画面上,是藤冈市体育馆认领遗体以后,哭得死去活来的遇难者的亲属们。
悠木和雅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女主持人的脸,拿起遥控器,把电视机关掉了。
“辛苦了!……”看着黑糊糊的电视屏幕,悠木和雅似乎听见了那名女主持人的同事们,在用跟平时没有任何区别的欢快的声音,跟她打着招呼,然后约她一起去吃夜宵。那个女主持人还没有,从主持人席上站起来吧?她谢绝了同事的邀请吧?她依然一个人,坐在没有了照明的播音室里,淌眼泪吧?
“不会的!……淌眼泪是遇难者亲属的工作。”悠木和雅自言自语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突然,悠木和雅想起了,还躺在床上的安西耿一郎来。
迁延性意识障碍,也就是说,安西耿一郎已经变成植物人了。
“安西绝对能够醒过来!……”那是安慰小百合的话,实际上醒过来的人,是少之又少的。
不管怎么说,安西耿一郎还没有死,那么,他的妻子小百合和儿子燐太郎,到底应该什么时候哭呢?
“啊,爸爸!……”背后是由香利的声音。
悠木和雅慌忙坐起来一看,女儿由香利穿着睡衣,站在客厅门口,揉着惺忪的睡眼。都上小学四年级了,由香利还像个幼儿园的孩子。由于个子太小,在少年体育培训学校的排球队,是个从来不上场的板凳队员。
“睡得好好的,怎么起来了?……”悠木和雅温和地望着女儿问,“是要上厕所吗?”悠木和雅听出来,自己说话的声音,变得很不自然。
“我口渴噢!……”由香利说,“爸爸,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回来。”悠木和雅冷淡地说。
“爸爸辛苦了!……”由香利像个礼仪培训班的学生。
悠木和雅的眼睛一阵剧痛,笑容和回答晚了一拍:“不辛苦……啊,谢谢!……”
“阪神老虎队①今天也赢了吗?”
①日本关西的著名职业棒球队,1985年度冠军,后亦多次夺得冠军。下面提到的真弓和巴斯,都是老虎队的主力队员。——译者注
“嗯——这个嘛——噢,对了,听同事们说,好像是输了。”
“是吗?几比几呀?”
“这个嘛,爸爸没有注意听。”
“好遗憾哟!……”由香利嘟囔了一声。
悠木和雅还想跟女儿说点儿什么的时候,发现由香利正在观察爸爸的脸色。其实,从站在客厅门口的时候起,由香利就开始观察,这个打过哥哥的爸爸的情绪,究竟怎么样了。
悠木和雅记得,女儿由香利拿回来的第一张成绩单上,老师写的评语是:有看那些厉害的孩子的脸色行事的倾向。看到这评语,悠木心里颤抖了。
“真弓今天有本垒打吗?”
“这个嘛,爸爸,没有听说。”
“巴斯呢?”悠木和雅笑着问。
“对不起,爸爸,不知道。”
“是吗?……”悠木和雅嘟囔着,“对了,飞机出了事故,爸爸太忙了。”
“可不是嘛。”由香利像个大人似的,眉头皱了起来,“妈妈说,死了很多人呢。”
“嗯,520人呢。”
“真是可怜。”
“可不是嘛。”悠木和雅尽量做出悲伤的样子说。要把别人的痛苦,当作自己的痛苦,至少要教会由香利这样做。
“不过,也有得救的孩子哟。”
“嗯,爸爸真为她高兴。”
“我也高兴。”由香利笑着拍了拍手。
“由香利真是个好心眼儿的好孩子。”
“那倒不是……”由香利说着,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悠木和雅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间不早了,水喝过了吗?”
“嗯,喝了一杯大麦茶。”
“那就赶快睡去吧,明天还得去少年体育培训学校呢。”
“哎。爸爸晚安!……”
“晚安!做个好梦!……”悠木和雅点了点头。
由香利的小手在胸前摆动了几下,转身上楼去了。
悠木和雅重新躺在沙发上,强装的笑脸,使脸上的肌肉变得硬邦邦的。
由香利始终没有跨进客厅一步。
悠木和雅左右转动了几下脖子,把领带松了松——只是松了松,他没有解下来。他在犹豫,是否回报社的值班室去睡呢?内心深处一个凶恶的声音,催促着悠木从沙发上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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